正文 第十章(3 / 3)

手法單一。將兩種鼎立的精神潛質納進膠著狀態,中間插進一個突發性的事件,促使矛盾趨於緩和,並有利於健康、進步的事物。《“大篷車”上》人物精神狀態的變化,仰仗於一篇與其有瓜葛的人物在報紙發表文章所掀動的波瀾;《嗬,朋友》中丁潔對阿歪等青工認識上的轉變,仰仗於觀看世界杯足球賽時民族情緒的感染;《班頭兒》中的大橋最終走上文化軌道,仰仗於女友在感情上擲下的籌碼等。矛盾易結不易解。人物或人物自身思想性格的對立,直至推到極端,通過強化一個事件或一種情緒推動解決,是輕便之路,但效果不一定理想。這裏,作家同時麵對兩個問題:當獲得的直覺還不足以推動矛盾的解決,需補充和更新直覺;當直覺可以使矛盾順理成章地排難,又必須認真謀篇布局,尋找個性化的又符合內在邏輯線索的直覺。

底蘊不深。您創造的“大篷車”式的人物係列,有特殊的認識價值。可以說,在新時期的文學中,是您最早給予了他們公允的評判、褒貶,為他們正了名。然而,這些形象的底蘊仍嫌開掘不深,還不具有很高的典型概括性,原因即在於您過多地依賴於對這些人和事的熟悉,尚未完全將這種直覺升華。如果您同時從縱的方麵,不隻是傳達而是直接揭示這種精神個性產生的曆史的時代的條件;從橫的方麵,不隻是客觀地展示而同時考察這類青年的前途命運與社會、國家之間的血肉聯係,那題旨的容量和啟示意義要比現在更深刻。而今,您隻是勾勒了一個“大篷車”式的人物係列,而不是創造了一個“大篷車”式的人物典型。這是頗有些惋惜的。但我仍寄希望於您。新時期的文學畫廊不可缺少這種典型。

方方,我知道,您是很有股拚勁的人。《“大篷車”上》為您贏得的聲譽還沒有完全褪盡時,您又在向一個新的層次進取。而且,“主觀目的感”是明確的。您不僅依靠直覺,還自覺借助理性“認識和克服自己的淺薄,慢慢走向縱深”,並收獲了果實。

標誌您創作上新的層次進取的主要特點是什麼?我以為在於:題旨的單一性被題旨的普遍性所取代。您著眼的,仍然是當代青年生活,但層麵加寬了;您體驗的,仍帶有自身的濃重印轍,但和廣博的人生體驗開始吻合了;您注意的,不再是某一個具體的社會問題,而是人類某種共同精神缺陷。您撩開它,用心在於療救。因為患者並不完全清醒。

於是,您筆下出現了一堵“牆”(《牆》);一條“O形跑道”(《在O形的跑道上》);一幢“白房子”(《那乳白色的房子》);一條“地平線”(《看不見的地平線O》)。

——方方,為何您這一層次的小說,每一篇都要以具體的物象作題?是您詩人習慣的思維特征的啟示?抑或是,人世間有更含蘊、更奇妙之物,使得您非用象征手法不可?告訴我,您心弦的音階為何調撥向這裏!嗬,原來您看到了:曆史的因襲在催化新的惰力,悄悄鏽蝕著人們的靈魂!您擔心它會像病毒一樣蔓延滋生,危害人類的整個軀體。於是,您一改小說創作中最初時期那強勁、明朗的色澤線條,新添進一縷憂慮、鬱悒、陰雲。

“牆”——像無形的風。空氣。光。人與人之間為什麼壘一堵堅厚的“牆”?隔斷了心靈的相通,感情的交彙!

“O形跑道”——沒有起點,沒有終點,循環往複。人為什麼會像沒有生命和思維的機器人一樣,在“O形跑道”上不停息地運轉?磨損著人類的開拓和創造精神?

“白房子”——四麵封閉的牆。人為什麼一旦回到象征富有的“白房子”,精神就開始萎縮?精神淪為金錢的奴仆;

“地平線”——透明的光帶,流星的軌跡。遙遠的神奇的地平線。人為什麼一旦不能尋到象征理想、激情的地平線,就那樣容易變得俗氣?不再作崇高的精神向往?

方方,您將這麼多的人生思考拋擲讀者麵前,您也就將自己的熾熱之心交付給了他們!看得出,您是焦灼的,但並不悲觀。您的人物結局安排或暗示,都透出一束理想的亮光。人類在為提高自身精神素質的道路上,將艱難跋涉,不斷完善。形象的象征寓意,通達人生永恒的哲理,這就是您賦予這個層次的小說的根本特征。

方方,當人們正在注目著您的探索新的成功時,您又將自己的視野和思緒,引向了更博大的社會、人生。

從1982年《“大篷車”上》問世起,至1984年,您總共才發表了十四五個短篇和中篇小說。然而,您卻樹起了代表著鮮明遞進層次的三個標誌:為當代“大篷車”式的青年形象畫像;揭開人類精神素質中的病毒;而今,您又在著意勾畫大千社會、人生的眾生相。

一個作家,隻有具備了高屋建瓴地解剖社會、人生的思力和才力,才稱得上完全成熟。方方,您現在還遠不成熟。但是,您的新的努力,預示著您的創作成熟期的開端,則是無疑了。這個期間,您的作品有《大水退卻之後》、《尋找的故事》等。

我無法猜測,您寫《大水退卻之後》時,是否意識到它將在您的創作中占有的特殊位置。我以為,這部作品,至少顯露了您創作上三個方麵的變化:一是過去那種僅僅屬於您個人經曆和個人體驗的色彩隱退了,代之而起的是對社會層麵作俯瞰式的客觀描繪;二是過去隱約顯現的對於生活嚴峻、犀利的穿透力,得以充分展示;三是藝術表現上,您依然保留了慣於用對話創造性格及展示性格衝突的特點,但在結構人物關係,情節的某些安排,較之過去單一、簡約的處理,要富於變化些,也充實些。

方方,我怎麼也想象不出,當您越過青年題材,筆的鋒芒首先竟無情地指向了不正之風。其實,權力對人格、人性、人情的腐蝕,並不是新鮮的主題。您深感痛切的,在現實的人生中,權力的意識已經滲入了某些人的骨髓!對權力轉化為實用價值的依附,會在某些人身上膨脹到極限。於是,為了推出一幕利用國家商品進行利己主義交易的醜劇,您刻意安排了事件的背景:一場水災尚未平息;事件的因由:“瓜分”二十五條被大水浸泡過的床單;事件的主要人物:執掌現實社會微薄權利的人們——電影院售票員雲雲、菜場賣菜的楊大嫂、煤店賣煤的老孫頭和小子,以及衛生院的程大夫。甚而,您將醜劇發生的地點,命名為美麗街,大概也是挖空心思吧。美麗的街名不副實,精神垃圾堆積!

方方,您將一個極為尖銳,帶普遍性的社會問題,借助如此細小的環境、事件、人物加以展示,題材的輕淺與立意的深厚渾然一體,再一次證明了您在對現實人生進行客觀描寫時所擁有的才氣。但是,這部作品也有明顯的疏漏之處。

我指的是,您的主人公恒茜對矛盾結局的處理。當她處在主人的位置,陷入漩渦不能自拔,竟自己掏錢購買了兩張正品床單,然後揉上混濁的積水,以應付要挾。我以為,這種過分的戲劇化的誇張,矛盾解決的真實性程度反倒要打折扣。方方您是否感到生活中這類問題過於沉重,而產生一種心理超重的反應呢?

不瞞您,方方,在讀了《尋找的故事》之後,我這種憂慮增加了。您的這部作品,觸及到輿論問題。輿論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本來麵目,這在現實生活中已經得到證實。但我覺得,您在把握人為樹起的“英雄”在尋找“普通人”的真實“自我”時的心理狀態及實際行為,擁戴或蔑視“英雄”的人物的現實作為方麵,因有些漫畫化的誇飾而失去尺度,反而感到“假”。我的這個看法,可能強加於人吧?

關於現實性題材的寫作,我始終堅持一個看法:較之其他非現實性的題材,它更應堅定不移地信守真實性的原則。因為你寫的人與事,及至問題,離現實的人很近,如果不慎露出了斧鑿、牽強甚至虛假的痕跡,怎能取信於讀者?

方方,您是以率真、質樸為讀者所認可的,您的這種寶貴的素質,也要隨伴您的創作終生。這是我所殷殷祈求的。

感應不會終結

今天是農曆正月初三。天空灰蒙。細雨霏霏。寒風吹拂。然而,自然氣候的無常,並不能遏止人們因節日而膨脹沸騰起來的興致。唯有我,獨自鎖在房內,隻任思緒流淌。

我不知道,方方會怎樣看這篇文字?不至於以為是一種“神經質”式的呻吟吧。我不安,可我仍期待著感應的回音。我記起方方前幾天的來信:她正在以即將發表的中篇新作《十八歲進行曲》、《夏天過去了》為主幹,編輯第二本小說集出版。

方方,一俟拜讀完您的新著,我就著手“感應的記錄”續篇寫作。一定的。

1985年農曆正月初三於廣州南方日報社六號樓

注:《“大篷車”上》,長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7月出版。[3]文學評論·為了輝煌時刻的到來為了輝煌時刻的到來——黃蓓佳創作的評判與預想每個人一生中都會有一個輝煌的瞬間,為了這個時刻的到來,必須有一個漫長的、寂寞的、艱苦困頓的準備過程……我呢?

——黃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