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2 / 3)

同樣以部隊文工團生活為題材的第二部中篇小說《遺落在總譜之外的樂章》,極淡薄而又稍點化了一下的改革背景,僅僅作為人物全部思想行為變異的一個契機。劇團仿照社會普遍實行的業務競賽辦法,使兩個曾在情感、愛及其方式上發生抵牾的青年男女演員區詩平和俞曉,一起控製了舞台的中心。而劇團決定“下馬”的命運,又將原有格局中全部不和諧的音符集束捶擊,人的精神狀態處在危及生存的崩潰邊緣。而正是在把握命運變奏的轉折時刻,張欣將自己這類題材小說的旨意向前推進了一步,並顯示出她的小說一個較為穩固的人生意識和審美趨向。這部小說突出人生命運變奏時刻人際關係新的調整、溝通帶來新的心理平衡,及所產生的瞬間和諧,和諧使人的聰明才智最大限度地釋放。他們都隻屬於現在,屬於兩小時的舞台告別演出。區詩平不計前嫌,與俞曉主動和解,生命變得不可分割,刻骨銘心,並憧憬著生活會是詩的戲劇演出的繼續;赤裸的真誠化解了以往總是帶著厚厚的偽裝注視自己和別人的得與失的狹隘,阮利蓓自己寫的角色體驗,奉獻給了主角競爭勝利者的俞曉;樂隊馬指揮理解了另一位主要演員阮利蓓“無償”的愛,並將這種愛化為聚合著力量的指揮;學院派作曲家老黎與海派作曲家何六奏出了奇特而又美妙的和弦。相互威脅,相互防範,相互的不諒解,如同堅冰一樣溶化。每一個人都作為一個完整的人被人理解。這部中篇最後一節“末日頌”寫得極美,悲劇心理與昂揚激情相融,藝術氛圍與人生之旅的爆發力相彙。這是一個淨化的世界,沒有風,沒有雨,有的是陽光、長虹、棕櫚、梅花鹿、象牙白的馬蹄蓮……表麵看來,人物的意誌力、精神力量、才華,寬廣博大、無邊無際的心靈之愛隻是在屬於現在,隻屬於藝術的“忘我”旗幟下集合起來的,實則觸及到了個體與社會、個體意識與群體意識關係的命題。這是一個在今天易於被遺忘被冷漠而又有著敏感度的命題。在一定條件下,集體感、群體意識同樣可以顯示出個體所具有的那種強勁的生命力和凝聚力。而在個體與社會、個體意識與群體意識的調節中,人性的善,良知,對集體的眷戀,相互之間的情感締連與交纏,責任感,道德感,才能更堅實地生長起來。正是在這裏,張欣小說顯示出了有著教誨和揚善特征的人生意識和審美指向。寄托了對人的生存狀態的理想主義成分。由此,也暴露出了張欣對人生認識的單純性。

張欣中篇小說中寫得最好的兩部:以部隊文工團生活為題材的第三部中篇小說《投入角色》,作為張欣小說題材兩翼的另一翼的寫部隊醫院生活的《白柵欄》,已經看不到具體的政治事變或社會事變的背景。張欣隻寫她極熟悉,極深切的人生體驗、體察。張欣藝術創造的自由度和藝術才能得以較為充分的展示。現實生活中的張欣,是過得極超脫的,甚至有點獨來獨往。她並不像某些想象力亢進的人所想象的那樣極熱衷於社交活動,有極廣泛的社交圈子。這也恰好說明她並無強烈的社會參與意識和參與動機。張欣這部分已經擁有或準備再深入掘進的人生體驗、體察,能與人的整個生存狀態有確切不移的默契、共感,也不失為一條創作路子。

《投入角色》不以改革生活為導向,但處處讓人強烈地感覺到現代社會特殊氛圍,及其共時性的一個基本特征:競爭機製和競爭意識在生活各個領域的滲透。而這又不是作為一種概念,或一種觀念人為地樹立在小說中的。它融合在鮮活駁雜的心理流程中,重新排列組合的人際格局中,細微真切的道德角逐,甚至極隱秘的意識與潛意識中。而且,人物真、善、美的評價,與生活的習俗觀念相違背,與整個生活發展的態勢又極合流。為競爭一出戲的主角,曾在同一空間保持大致生態平衡的三位年輕女性都“投入角色”,各自為“擁有舞台”塑造著自己的人生世相。其中,丁小曼這個人物寫出了深度。這個深度是由人物意識的多麵性體現出來的。對“女一號”石佩蘭維護自己的人生“世襲”領地,丁小曼與魯周周、秦梅結成抗衡的統一戰線;然而,一旦參與競爭,又在內心深處對魯周周、秦梅處處防範。她不想損害她們之間的友誼,但又想借助某種不利於朋友的帶偏見的輿論來減少競爭的壓力。因此,她心裏總是藏著一雙眼睛,藏著有時令她自己也不寒而栗的秘密。丁小曼憑直覺信賴魯周周的人格尊嚴,但她傳統型的觀念與競爭的需要,又寧肯相信魯周周所謂不檢點的“八國聯軍”真實性,從而造成對魯周周“控製使用”的局麵。她預感到這隻尚不鳴的鳥總有一天會啼破天。秦梅小有手腕,僅僅是為了維護些微利益,丁小曼仍感到不安,秦梅未婚先孕的假象令她幸災樂禍,及至後來“不經意”的“告密”,則幾乎將秦梅推入絕境。而那位人格高尚,學問深厚,對人生有真知灼見,超越世俗,無私地想在做人做戲方麵完善她的琴師齊汝光,丁小曼又看成這是感情上對她有所企求,是愛的釋放。在理想、事業與機遇、時境發生矛盾,人生位置的確立發生衝突時,丁小曼這個以當歌唱家而不是歌星為人生目的,孤獨為心態主曲,內在世界與外界保持隔離狀態,以“清、純”自比,不願泯滅自我的年輕女性,作為人的潛在的弱點、缺陷全部浮出了水麵。有著競爭狀態下人的許多根本性的特征。她不能脫俗,不能從浮名中脫穎出來,在一次競爭中愈益變得冷硬的心,又時時與對友人的懺悔、負疚、痛苦的心理交織一起。甚至冷靜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某種邪惡。傳統意識與現代意識、“善”的意識與“惡”的意識,如同兩條粗大的藤蔓,纏繞著並不足夠具備心理和實力準備君臨現代競爭環境的丁小曼心靈之上。而作為她的主要競爭對手的魯周周,卻在曲解、不信任的全逆向環境中修複和匡正了自身的品格。稍縱即逝的瞬間出現的不利因素,使魯周周失去了占據舞台中心位置的可能,在殘酷地認可這個現實之後,她可以大度地為丁小曼補台;尤其是她勇於為秦梅的所謂“隱私”袒護,表現出一種極大的寬容意識,更賦予了現代女性的寶貴素質。魯周周生活得極其灑脫,毫不拘謹,更不去壓抑自己,讓心悶出淤血。她將維護人格的平等與尊嚴,視作人生最高信條。當然,張欣在創造這類人物時,並沒有意識到要將他們從完整意義上——具有現代觀念、現代性格、現代氣質的現代人去把握,而過多沉浸在傳統道德美的意識審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