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1 / 3)

張欣的短篇小說,價值較高的是《本色》與《挽唱》兩篇。前者拓開了一個新的人生主題。後者藝術上比較成熟。《本色》是一篇僅四千字的短篇小說,但有一定的容量。小說主人公朱貴發揭露生活中的某個陰暗麵,絲毫不出於某種功利目的,更非鑽營,落井下石,僅僅是為了維護自己最起碼的生存需要,他全然是按照自己的做人起點來評判生活的。《本色》將張欣其他小說中追求人生的淡泊、普通、恒穩的意識,在這裏升華為人的本來生存狀態,本來麵目,人的本性來認識。“全色才是對的。”人要按本色生活。這就是張欣提供的生活哲理。張欣的小說,構思上較少衝擊力,較少奇峰突起,甚至不無重複之處,人物麵目總是從暗處走向明處,從審“醜”始,審“美”而終。《挽唱》構思上的上乘與人物的內蘊是一致的。不僅僅是一種形式、技巧,而是作品主體的外化。這部小說同樣突出了反世俗的情緒,主張回到普通人的純真中去。張欣巧妙地將人物兩條情緒線的強弱變化糅合一體,歌手大獎賽中的明爭暗鬥損害了馬鐵原有的藝術聖潔感,反倒喚起了她生活在普通戰士中間真情的懷戀,最終毫不猶豫地放棄了歌星的夢,寧願當一名與戰士心相通的普通歌手。這類題材的小說不易駕馭,張欣則寫得特別真摯,沒有煽情、虛妄的毛病。她獲得“中國女兵征文”獎是合情理的。

愛情題材,在張欣的小說中占的比例不大,但有自己的特點。她既不去捍衛性意識、女權意識為基礎的現代性愛觀、情愛觀,也非玫瑰夢式的純情故事,或與某種更具體的曆史背景毗連以實現其功利目的。張欣的愛情小說,離不開她總的人生命題,離不開人格的完善,道德的完善,情操的完善。中篇小說《馬齒莧·馬蹄蓮》中的玲玲,當她的人生還未趨向成熟時,她試圖努力去適應與接受她尚無法超越的不平等的婚姻,而一旦獲得了真正的愛,雖然承受著世俗輿論的壓力,也堅決起來割斷不平等的婚姻紐帶。在可怕地發現新愛中也注入了醜惡的功利目的,則拋棄痛苦,正視現實,果決地舍棄一些別人看來最為優越的社會條件和生活環境,回到普通人的位置。在這裏,張欣大膽地揭示了現實生活中男女兩性之愛為一種無情事實、無情差異!女性一旦愛起來,可以奮不顧身,義無反顧;而男人的愛卻往往滲進了太多的雜質,有時軟弱得不堪一擊。在《不要問我從哪裏來》這部新的中篇中,張欣再一次堅持了這個觀點:男人需要刺激,需要不間斷,不重複,不陳舊的刺激;而女人不同,終身在尋找,尋找愛情,尋找溫情。《馬齒莧·馬蹄蓮》的反叛愛情,叛逆者的自畫像,雖然稱不上充分意義上的現代意識,但卻是在不折不扣地捍衛人格尊嚴與道德尊嚴。另一部中篇小說《回環之夢》歌頌了建立在非正常基礎上的愛遭受人生磨難時,女性偉大的同情心、憐憫力,無私、純真的援助。羅建心與趙玉如,在各自的夫婦生活中都不是健全的,他們追求共同的愛,都是以不讓家庭解體為前提,恪守著某種傳統的道德意識。羅建心不希望孩子沒有爸爸、趙玉如深知作為一個女人成為被人討論的中心所帶來的將是無邊的煩惱與災難。趙玉如的愛情哲學:大張旗鼓地去追求什麼的女人其實什麼也追求不著。她不想為此付出昂貴的代價,寧可偷偷地相愛,也要在社會保留“合法存在”的家庭實體。張欣不忙於將他們推入現代反叛的愛情道德觀軌道,也許,她對現實看得更透徹。盡管小說結束暗示羅建心與趙玉如的愛將走上正軌,但仍然可以作出多元預測。小說中魏風的權力報複,隻是愛情與利益衝突時的一種助力。張欣所著力表現的是,當男方被突如其來的人生災難所侵擾,女性巨大的心理承受力,堅忍不拔的意誌,甚而作為護士職業的人道精神。她們並不具備高深的思想與複雜的頭腦,卻能在關鍵時刻挺出自己柔弱的胸脯。她們決不把已經貢獻和犧牲了的作為一種交換甚至榨取同等價值的手段。自然,她們的難言隱痛在於既要尋找新愛,又沒有足夠的力量改變並不美妙的現狀。小說中另一位被外界誤認為“浪漫”的女性劉萍萍,她給予羅建心作為朋友的無私的友情,更擴大了小說的人生內涵。劉萍萍的人生信條之一,既是朋友,無論其發達(順境),還是倒黴(逆境),都是不可更改的朋友。《回環之夢》寫出了中國當代普通女性在掙脫傳統意識初始勇敢而又怯懦的雙重心理,最後複歸人性善、道德美。

在張欣反映愛情、婚姻、家庭生活的作品中,她的中篇小說《不要問我從哪裏來》無疑更重要。第一,由以往反映一種較為單一的愛情、婚姻觀念,而趨於多元和複合;第二,由以往較為單一的兩性愛關係切入而進入對一個家庭錯綜糾葛的情愛關係的總攬;第三,在題材上,由以往較多地依據寫醫院寫劇團兩個生活扇麵,而廓大為都市生活的層麵;在寫法上,依然依據傳統的框架,但結構上以多角、多對人物關係為自我中心構成人物關係的網絡,較為充分地揭示出都市社會家庭生活中那隱藏著複雜怪異、最不為人知的病態現象,但又不將人物變態心理、荒謬感推向“醜”的極境,仍然保留了其純美的一麵。這種種努力,有助於張欣不斷豐富自己在讀者中的創造形象。在現代社會,功利的權衡仍然是婚姻的重要尺度。達麗華與老幹部丈夫白鵬、年輕秘書三者之間情愛錯位,在最終選擇優越的生活還是“平庸”的生活麵前,達麗華終於丟掉了後者而認同了前者。她奉行等值婚姻,在突發變故中尋求聰明的解脫。可是,命運卻帶著輪回的色彩。今天,她的私生女兒與她的親兒子白曉鵬再一次發生愛情錯位。這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愛,然而白曉鵬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背景,這種柏拉圖式奇異的情愛顯得如此熱情洋溢,如此富有美的質感。病態也成了一種美。白曉鵬的父親白鵬卻為了在生活中永遠樹立“清清白白”的形象,極端恐懼揭開家庭的這個“秘密”,他的道德評判是依據維護或損害自己形象,而不是是與非。達弟與田根才、達克與冉冉的婚姻帶有明顯的政治和權力功利色彩。愛情、婚姻的不幸,改變著人物的生活信條、行為準則與生活方式。達弟以封閉來求與田根才感情、心理、生理的平衡,在淡化家庭、淡化婚姻的構想失敗後,又陷入對老教授自我冥想的單戀中。達克與冉冉的關係處理,張欣則寫出了一定層麵的複雜性。當年冉冉是作為“拯救”這個政治上破敗的家庭走進來的,達克從未激起過愛,但當冉冉自己原有的家庭在又一次政治浮沉中跌落,冉冉自己也陷入人生的困境,達克卻出於人性與人道,明確宣布:他們最終要分道揚鑣,但不是冉冉遭逢困境的現在。達克不願意以同樣政治的功利來裁割與冉冉的關係。作為進入這個家庭的唯一外部成員——農村姑娘秋菊的形象,涉獵了進入都市社會後文化心理的改變。張欣這第一部反映都市生活的小說,多少有點接近長篇小說的構思,各個人物從縱的角度都可以立傳,橫向的交織也可以自成章節。現在,觸角的廣泛伸展受到擠壓,勢必影響細部描寫,影響透明度,影響深入開掘。此外,無需諱言,在都市小說中,還不能說有突破性的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