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2 / 3)

他最初奉獻給文壇的工業詩,就是以木材加工為題材的。他尋找地麵的詩,也在開掘地底的詩,名篇是《地球深處的旋律》。後來,他將自己的詩集命名為《地麵和地底的開拓》。

哲理和思辨,從熨帖的形象和高遠的聯想中騰躍。他不十分熾熱,卻看得出蘊含著豐盈的激情。他不直抒胸臆,卻將同代人的籲求和思索含衡其中。像大工業深厚的節律一樣,他的詩具有新鮮的感受力、活脫的流動感、曆史的縱深度和剛勁的哲理美。

——這就是我從詩中獲得的聶鑫森形象。

1983年7月。遼寧。金縣。園藝旅社。《人民文學》編輯部創作學習班。青年作者在“方格子”裏堅毅地行進。黃昏。同窗好友紛紛湧向海灘。夕陽與海水相接的瞬間。舉起的照相機。一個走進光圈的人影。未經梳理的蓬鬆頭發。揉折的淺色上衣。隨便係著的淡藍長褲。黑框架眼鏡。寬厚的前額。裂開的大嘴唇。漫不經心又若有所思的臉部神情。一個從社會底層浮升起來的人!一個嗜讀古書的人!一個“夫子”!

——這就是我在現實生活中第一直覺攝下的聶鑫森形象。

現在,聶鑫森又是小說家的聶鑫森。在他興筆揮就的詩篇中,我們隻能在某個方麵找到小說家聶鑫森的影子;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卻處處可以印證小說家聶鑫森的影像。人的兩麵性,多重性,在同一個作家身上,如此渾然一體,真是絕妙!

聶鑫森的詩,以其整體的藝術個性,區別於別人;他的小說,則以開辟一個獨特的題材領域,而顯其奇崛。他的筆伸向了哪裏?

一座江南山城,一條梧桐街。大千世界,江流彙海。但作家隻取世界的一角,滄海之一粟。這一角一粟,連結著深厚的民族文化傳統,書畫、金石、工藝、音樂、醫藥……

在當代青年作家中,似乎隻有聶鑫森才那麼專注地用自己的調色板,去構築街市小巷的“藝術王國”。繪畫、音樂、建築……越來越多地進入文學作品,有人批評這是“炫耀知識”。這種意見,是隻執一端。“標簽法”的問題客觀存在。但同一事物還有另一麵。社會的開放帶來文化素養的普遍提高,合乎這一代人的思維和個性特征,因此,不能一般地反對寫人物的知識水平。聶鑫森筆下街市小巷的特殊群落,本身有較高的文化層次,就更無所謂“炫耀知識”的問題了。

聶鑫森開辟的獨特的題材領域,令人驚羨;而他對藝術的嫻熟,更使我們由衷地增添了幾分敬意。他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和專門的藝術訓練,長期的底層生活,他非但沒有沾染上小市民、市儈的庸俗氣息,反倒培養了他高雅的藝術趣味,掌握了多學科多門類的知識。

他論書法,間架、結構、布局、行文,頭頭是道;

他講繪畫,曆代名人名畫的成敗得失,軼事趣聞,爛熟於心;

他談金石,墨印演變,風格對弈,書法、章法、刀法融會,及至其他品種,無所不曉;

他假托裝裱,托、刺、鑲、複、裝,儼若行家;

他描繪音樂,西洋管弦樂的主音、和聲、複調、變奏、展開部、結合部,似乎他自己在指揮一部交響作品;

他行使醫道,中醫的“望、聞、切、問”,脈象的部位形態、薄厚、寬窄,好像他就是民間“郎中”;

……

這類知識,多見於散文篇章,冠之為“知識性的散文”。據知,聶鑫森寫過一些小散文,可惜無緣拜讀,不知是否也屬這類性質。他的小說,帶有濃重的“學者”味,這是可以證明的。

聶鑫森並不固守自己小小的“藝術王國”。他也不時地到別的領地神遊。這樣,似乎在題材選擇上的矛盾現象出現了。他還寫了一組反映青年生活的作品,這在題材選擇的一致性上是矛盾的;但二者在題材的獨特乃至某種冷僻性方麵,又是異中有同。

且看作家筆下展開的青年生活畫麵——

一支自行組織的青年“太平洋樂隊”,正在為一位不幸身亡的同齡女大學生送別……

一間工廠,人事科長在按體重為青年分配工種……

大森林裏,守林老人祈求著一位青年男子的投宿……

公共汽車上,貌美的年輕姑娘,扔下一枚硬幣,笑等男子的殷勤……

一條漆黑的小巷,公共汽車的青年售票員,拾起年輕姑娘“蓄意”遺失的手提袋,急趕緊追……

氣槍攤前,一位姑娘遇上了兒時欺侮過她的學友……

聶鑫森的筆,還勾勒了社會各個角落的眾生相——

瘋老婆子、“酒仙”、放風箏的老頭、現代“機器人”、光緒“遺老”……

涉及文化藝術、青年生活及社會其他角落三方麵的題材,在獨特性上求同,在題旨的提煉上,也有某種共通性。

求索:人生永恒的真諦

聶鑫森在走一條偏執的路,這也是一條多少冒風險的路。而生活中有時毫無偏執,又會因其過於平淡無奇,而黯然失色。高明的人,在於找到一個堅固的支點,不至於使偏執完全脫離正常運行的軌道。題材冷僻,題旨價值豐厚,聶鑫森在二者之間架起了“橋梁”。

並非一般性的有價值的題旨,而是探尋其永恒性,這又是聶鑫森之“奇”。

永恒之物是不存在的。唯物論隻承認相對永恒。我不否定這個真理的正確性。但同時我又堅信生活中,尤其是人的精神追求中存在著永恒的東西。永恒存在於流動之中,變化之中——我曾用這個立論,為那些反映現實性主題的力作的生命力辯護過;同樣,我也相信凡人小事中,蘊藏著永恒的生命之熱,生命之光。隻是,我不讚成把他作為反對寫重大的現實性主題的對立麵。馬克思讚美未來社會人的完美(人性的完美,包括情操和知識素養極大提高兩個方麵)。而正是在不僅構成人的物質元素,而且構成人的精神元素中,有永恒之物。人的品格和作風,正直,坦誠,真摯,善良;處理正常情況下的人際關係,互相信賴,互相尊重,互相平等,互相諒解,互相補充,寬於待人,嚴於律己,人類社會的過去,現在,將來,都不會宣布這些“規範要求”作廢。

聶鑫森的小說,將它的視焦點集中在探索人性的完美和崇高上。它是嚴格意義上的或標準的“勸世文學”、“勸善文學”。作家並不著意炫耀知識的廣博,隻是在人物的創造和題旨的需要時,才妙語連珠。他始終將筆力集中於人的缺陷的揭剖,以及為修補這種缺陷所作的種種努力上。如果將作家各個篇章獨立人物某方麵品格的升華和淨化集束起來,那是我們理想境界的完人!

完人就可能是天國的偶像,抽象的人。作家筆下人物的行為,不是往往沒有嚴格的時空概念嗎?有時候,作家幹脆將環境虛起來。這似乎為這種擔心找到了依據。其實不然。除了極少數篇章,人物的行為與某個特定的現實背景聯係起來,帶有較強烈的政治性、社會色彩之外,更多的是從人類社會為提高自身文明素質的長期的曆史運動中,去尋求人性完善和完美的合理性和可信性。這與那類絕然模糊人物行為的動機及環境的因素,認識和審美價值低廉的作品,不能一概而論。

湖南青年作家葉之蓁的成名作,是以一條巷——建國巷為背景的,它讓我們看到了曆史老人留下的步履;聶鑫森筆下的一條街——梧桐街,藝術人才薈萃,他們與人類意識和潛意識中的劣質部分進行爭鬥,作家的立意與人物精神品格的潛心修煉信條化,律令化,具有久遠的審美價值。

梧桐街的人物係列,有其共同特征——

不諱過。在藝專接受過正規訓練的匡濟時,及江南小城聲名赫赫的裝裱聖手竇洪聲,一生清白,隻因一念之差,促成一個荒誕行動,以贗品仿冒真跡,由此而出現心理上的裂痕,精神世界在煎熬中顫抖。自我醒悟,洗滌了汙點,一顆惶恐不安的靈魂才得以安寧。鄭板橋《風竹》的磊落胸襟和高遠節操,是他們做人的格調和追求的境界。即便是先人留下的過失,也不應避忌。《護橋碑》中江南小城名匠張老的父親,曾將祖父的失誤,用立碑的形式加以記載。後來,張老自己又將“文革”中一度被毀的這塊碑重新修複。目的是不讓曆史留下令人遺憾的空白,因有所欠缺而不完整。唯如張老,勇敢地正視自己的缺陷,才能警醒來者,化腐朽為神奇,化消極為積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