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的二月，當我墜地降生，一縷亮光閃入眼簾，便瞬即步入生命的春天。那春天的時光好漫長喲，過得也是好辛苦，當我細小的臂膀能夠著耬拐時，父親便領著我在一望無垠的田地裏，由父親教我扶著生產隊裏的大黃騾，拉著被磨得鋥亮的犁鏵。犁鏵尖刺劃著板結得堅硬的砂土。我弱小的身體，在汗流浹背、四肢顫抖中消耗著。炎炎的烈日下，漫長的路要走到頭，得很長時間。一旦到了頭，便想立刻躺倒在剛剛耕墾的鬆軟的土地上。我的父親是個未進過一天學堂的人，隻知道讓我做農活，從不管問我的學業，因為他從七八歲記事起就開始了他漫長的農耕生涯。一直過著溫飽尚足、平安為富的生活，生平中沒有什麼大起大落和大紅大紫，總是以純樸、近乎原始的眼光看待生活。因此，他覺得沒有什麼權利逃避繁重的農活，對後輩應有的責任就是讓他們腳踏實地地幹活。我也無須去白白浪費時間去無盡地感歎生命的艱辛，也無須自憫自憐命運為什麼這樣不濟。於是，便也就有一種默認，將所有的力氣壓在耬拐上、犁耙上，並不奢望誰會從我的手中接替它們。在我的心目中，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屬於他耕種的土地。誰不懷著希望去耕種呢？
春天，是播種的時節。大黃騾拉著的便是籽耬嘍。我便也學播種。手扶耬拐，望著籽眼裏均勻的麥子順著耬筒進入泥土中，我仿佛瞧著他們在濕潤的土壤中靜靜地被浸潤的膨脹、發出白嫩的芽來。後來便破土生長了，向著太陽蓬蓬勃勃地生長。我望著我種的麥子居然和大人們種的一起如此蔥蘢地生長，心中有無限的欣慰，正如一個孕育了生命的母親，待到嬰兒出世健壯成長時的那種快慰。
夏日，因老天的幹旱，我曾以焦灼的眼神盼著有風吹來，帶來那孕育雨滴的雲朵，降下甘霖，拯救我那枯萎的禾苗。可以想象得到，我是怎樣地望眼欲穿哪！也曾有風吹過，也曾有雲遊過。但是沒有降下甘霖來。我是多麼地氣恨，恨風來雲散，滴雨未降。我恨不得有孫悟空那種能耐，跳上雲端，死死地揪住雲朵，扯撒一片雲雨，來拯救我那幹渴的禾苗。現在回想，那時多麼地癡心妄想。這是否與我當時稚氣未脫的年齡有關呢？
秋天，我和大人們一起去收獲。望著因夏日的幹旱而癟瘦的穗粒，心中不免有一種與苦澀相伴的歡樂。它畢竟是我付出汗水而得。將它捧在手中，緊緊地貼近心窩，仿佛那是新誕生的自我，盡管收獲微薄，我卻百倍地珍惜。在富有者如芒刺般的笑聲中，在善良朋友的感歎中，我神態釋然：覺得自己正在成熟，生命也有收獲。在經曆了翻耕、播種、希望、期盼、氣恨、歡欣之後，細細地品味，默默地思悟，便知其生命旅程中，畢竟豔陽多於陰霾，收獲浸透辛苦，隻要向著前麵的目標奮力奔赴，向著生命的盡頭認真地付出，不管別人用怎樣的尺度衡量我的生命價值。
冬日，是籽實入庫、靜靜地待命讓人們享用的時候。這時的農人守著泥爐，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沉寂的小院、或是稀疏的枝頭上躥跳的鳥雀，思緒便有一種如潮的起落。回望所經曆的春、夏、秋、冬，一個生命不可能再有一個四季，未來的四季將屬於另一個新的生命。我隻是有義務將我生命的四季如一粒種子的四季簡單地比擬做個記錄，看是否有益於人的地方。在生命的黃昏中，我將不會被哀歎和寂寞壓垮。可靜靜地回味，何處成功，何處失敗，何處正確，何處失誤，何處有利於人，何處歉疚於人。總覺別人多欠於我，那我便心安理得，最後的日子便也好過。假若有錯，假若有過，生命至此，再沒有可能糾正已經成為往事的過錯。
在廢紙中偶然翻出一九八一年所寫的一篇短篇小說《退學》，別在紙角的大頭針已經鏽蝕欲斷。伏案細讀，仍有動心處。在自己生命的旅程中，這篇小說也算是那個年代的寫照與心聲的記錄吧！於是將它謄抄下，以防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