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的9月底,國慶節前夕,趙文麟回到了他的出生地白馬湖。一個風光秀麗的江南小鎮,有山有水,十分幽靜。趙家是此地首屈一指的大戶,又以趙文麟祖父這一支最為顯赫。趙老太爺舉人出身,民國初年還當過縣長,當然名聲更大的還是趙文麟的叔叔,早在國民政府成立之前,他就已經是中將了。趙家老宅重修於30年代初期,那時候,這位叔叔脫離軍界,棲身政壇,官越做越大,錢越賺越多,借為父親做壽之名,將老宅翻新,麵積比原來擴大了一倍都不止。可惜遭遇亂世,老宅常常沒人居住,抗戰軍興,趙家舉家西遷,趙老太爺客死他鄉。抗戰勝利,國共大戰,趙文麟叔叔見勢不妙,早在1948年初就帶著全家老小移居香港。
趙文麟又一次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小屋,房間裏的布置,與小時候印象並沒有什麼太大變化。最顯眼的地方,依然掛著父親的照片,照片下麵是那張蓋著紅色印章的烈士撫恤證明,上麵有孫中山先生親筆簽名,這成了老宅最好的護身符。土改時,趙家老宅統統充公,唯有幾間老房子留了下來,趙文麟母親最後就死在這裏。因為土改,因為合作化運動,因為“文化大革命”,此地的民風也不像當年那麼淳樸,然而還保持著幾分單純。仍然愛看熱鬧,一連幾天,得空就跑到趙文麟的房門口,探頭探腦往裏張望。
本家的一位堂弟阿六過去與趙文麟見過幾次,仗著臉熟,讓回鄉的堂哥破費請客,說你在外麵那麼多年,好不容易回來了,與鄉鄰一起喝點老酒也在情理之中。趙文麟便問他這酒應該怎麼喝,阿六說花點鈔票買頭山羊就行,於是拿出了十五塊錢,買了頭又大又肥的山羊,宰羊,烹羊,喊誰過來喝酒,都交給阿六去安排。
酒足飯飽,阿六紅著臉,說還是回到老家最好,什麼一號命令二號命令,還有那個什麼疏散,鄉下人連聽都沒有聽過,說來說去,金窩銀窩,自己老家的這個狗窩最好。那些鄉親都附和,都說還是回老家最實在,也不白吃,幫他把房子裏外收拾了,漏雨的地方修繕一下,畢竟十多年沒住人。趙文麟也吃不準自己要住多久,安頓下來後,找到了一個往日的舊鏡框,將隨身攜帶的照片一張張都放進去,掛在牆上,有了這些照片相伴,頓時有一種真實的回家感覺。老宅牆上原本已有一張他們的全家福,那是他母親帶回來的。照片上的天天還隻有四歲,樂嗬嗬地笑著,趙文麟和紫曼的表情很嚴肅。這張照片是老宅的另一道護身符,他身著解放軍軍官製服,鄉下人眼裏,都覺得是個了不得的大官。
趙文麟母親的一生基本上都住在老宅,兒子成人後,她與他在一起的日子很少,抗戰勝利有過一兩年,解放以後,又有過兩三年。老太太與兒媳紫曼的關係並不算很融洽,在持家和對待孩子的態度上截然不同。老太太不讚成用保姆,紫曼卻執意要用,這便意味著是要攆她回家。事實上,紫曼作為趙家的長房媳婦隻來過老宅一次,那是老太太過世,趙文麟率領全家回來奔喪。時間是1958年,正是轟轟烈烈的“大躍進”,紫曼心情非常不好,一年前的“反右”運動,她差一點被打成“右派”。整整一年,她的情緒低落,動不動就失眠,人還沒有到四十歲,鬢角間已開始有了白頭發。趙文麟知道紫曼的心情鬱悶,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慰。結婚以來,她一直覺得自己思想比趙文麟更進步,一直覺得是她把丈夫帶到了革命隊伍中來。她相信如果不是她做思想工作,趙文麟便會成為人民的敵人。紫曼是個心高氣傲的女人,積極向上,處處要求進步,工作勤懇,卻始終得不到組織上的信任,得不到應有的提拔。當然,她的脾氣也過於倔強了些,常常會看不慣這看不慣那,指責張三批評李四。
在家中的紫曼很任性,趙文麟處處讓著她,她因此也有些喜怒無常,常會莫名其妙地發火,尤其會在生理周期時蠻不講理。抗美援朝期間,趙文麟跟隨路以和一起赴朝作戰,回國後得到嘉獎,又在路的介紹下,入了黨。這些都讓紫曼又高興又不高興,高興是丈夫有了進步,不高興是自己男人革命曆史那麼短,竟然還比自己先加入了組織。趙文麟始終覺得紫曼的不得誌,與他的國民黨軍人身份有關,從表麵上看,這似乎一點關係都沒有,他照樣可以在軍事院校教書,照樣穿著解放軍的軍裝,甚至還讓他加入共產黨,但是總會有一些無形的東西,神秘莫測地躲在他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