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1 / 3)

由於來得太突然,趙文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時間,似乎雲裏霧裏,他木木地舉著手上的毛筆,根本想不起眼前這個女人是誰。歲月完全改變了沈介眉的麵貌,她的青春,她的容顏,她那曾經的無限風采,讓趙文麟魂牽夢繞的一切種種,都仿佛不複存在。站在趙文麟麵前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女人,或許出於本能,出於心靈上的感應,趙文麟才意識到了她有可能是誰。

她很感歎他已認不出自己是誰了,十分感傷地說:“我是沈介眉!”

隻要這一介紹,過去的一切都恢複。隻要聽到沈介眉這三個字,時光立刻倒流,歲月就會重現。接下來,他們有一句無一句,說了半天,亂糟糟的也沒個頭緒。趙文麟的手上還抓著那支毛筆,沈介眉看不下去,讓他把毛筆放好,放在筆架上。也許天熱的緣故,當然也因為走了太多的路,沈介眉大汗淋漓,身上衣服完全濕透了。這讓她感到很尷尬,也讓趙文麟不知所措。結果沈介眉現在所能做的,就是不斷拉扯胸前,不讓衣服粘在身上,她的經濟狀況很差,窮得連胸罩都買不起。

時間一晃,過去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前,戀愛關係剛確定那會,他們還都是中央大學的學生,曾一起回去過寒假。沈介眉去他家待過幾個小時。趙文麟領著年輕美麗的沈小姐到處看,看新落成的花園,看正在修建的祠堂,後麵跟著一大群看熱鬧的鄉下人,等身後的人漸漸散去,他將她帶回自家老宅,看看四下沒人,便試圖要親吻她。沈介眉穿著裘皮大衣,紅著臉,很慌張地看了看周圍,沒有拒絕便是邀請。那是絕對的古典式親吻,她閉上了眼睛,昂著脖子,一動不動,趙文麟吻她的額頭,吻她的鼻子,吻她的耳朵根,忽然有人要來了,兩人連忙分開。

這是他們唯一的一次親密接觸,從她身上洋溢出來的芬芳,留在趙文麟記憶中,久久不能散去。再後來,再後來便有些曖昧,有些說不清楚了。十多年後,從朝鮮戰場回來,趙文麟調入軍校不久,提拔當教研室副主任,有一次沈介眉來南京辦事,就借宿在他們家。記得是夏天,她剛跟一位大十多歲的林業局幹部分手,趙文麟始終沒搞明白這樁婚事為什麼沒成,隻記得沈介眉住在他家,反客為主“大動幹戈”,指揮保姆大掃除,把他家收拾得煥然一新。趙文麟夫婦生活上一向馬虎,家中一切都交給保姆打理。是大白天,趙文麟夫婦上班去了,沈介眉終於忙完,出了許多汗,在房間裏洗澡,沒想到趙文麟會回去取材料。他匆匆推門進屋,正好與赤條條站浴盆裏的她迎麵相對。大家都嚇了一大跳,趙文麟慌不擇路,連忙退出去,奪路而逃,慌亂中的一瞥,能看見的也都看見了。

老宅的再次見麵十分匆忙,三言兩語,不可能把過去說清楚。轉眼又是十多年,然而隻要三言兩語,原本不是很清楚的許多事,立刻也就都清楚了。經過一番短暫的交談,無數謎團初步解開。趙文麟知道她這些年來很不如意,知道了她現在的丈夫是誌願軍戰俘,抗美援朝時丟了一條腿,本來還有一份看大門的工作,前兩年搞運動,追究在戰場上的表現,認定他是臨陣投降,將公職也給開除了。沈介眉自己一直沒有正式工作,在農技站幹過幾年,又四處打雜,髒活苦活什麼都幹,勉為其難過著日子。反正一句話,這些年來過得非常不容易,說到最後,談起此行原因,她說自從兒子說趙文麟還會再去她家,他們就一直在等,等等不來,等等還不來,沈介眉就想,還是來看他一趟吧。

“我擔心你都已經回南京了。”

沈介眉大約待了一個多小時,在老宅裏胡亂吃了些東西便告辭。趙文麟依依不舍,沈介眉也依依不舍,說沒想到還能見上一麵,這真的太好了,我以為這輩子我們再也不會見麵。一句話裏無限滄桑,趙文麟心有戚戚焉,打算送她去輪船碼頭,沈介眉堅持要步行回去。這讓他感到很意外,因為路途很遙遠,沒有五六個小時不可能走到縣城。沈介眉執意要這麼做,而且隻讓他送出去一小段路。趙文麟放心不下,看著她的身影在田埂漸漸消失,悵然若失。沈介眉匆匆來去,身上的汗剛消停,衣服還沒有來得及焐幹。

沈介眉前腳走,阿六夫婦便上門打探,問剛來的那位女人是誰,怎麼看上去有些麵熟。趙文麟思緒萬千,根本不想搭理他們,說告訴你們也不會知道,就不要亂打聽了。阿六看著趙文麟,小眼睛溜溜地轉,說這女人不會是縣城沈家米店的大小姐吧?趙文麟嚇了一大跳,想不明白他怎麼會知道沈介眉,怎麼會認識她。抗戰前沈介眉來趙家,那時候的阿六也不過七八歲,不可能還記得她。阿六笑著說出了原因,說大姆媽當年常常提起這位沈大小姐,大姆媽就是趙文麟母親,老人家獨居鄉間,不止一次跟人說起兒子差點娶了沈家小姐。

趙文麟一默認,阿六來了勁,說別人的事阿六不知道,關於這個沈家大小姐,還真知道不少,她可不是什麼好東西。趙文麟不想聽阿六在背後說沈介眉的壞話,但是他喋喋不休滔滔不絕,趙文麟不想聽,便說給與他一起來的老婆聽。原來他二哥的小女兒是縣中學造反組織的小頭目,她所在學校的門房是個壞分子,不僅在朝鮮戰場上無恥地做了叛徒,回國後還不老實,偷偷地散布美國軍醫如何人道的謠言。憤怒的紅衛兵小將大打出手,差一點把他那條好腿給打瘸了。大打出手的另一個原因,他有個很壞的老婆,也就是沈介眉,一名埋藏很深的國民黨女特務。這是個不折不扣的狐狸精,第一任丈夫跑台灣去了,後來成為縣中學看門人的老婆,又玩弄美人計,與學校的教導主任發生不正當的男女關係。總之一句話,她非常不正派,據說還有個兒子,也不知道是跟誰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