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美麗的天空(3 / 3)

天天靠一個冷饅頭填肚子的王瞎子,越來越單薄、清瘦了。可是清瘦的臉上常漾出些深邃的笑意。他多了一些動作,比如愛摸一摸胸口,那揣在胸口的一張硬硬的存折,那是他正在跳動的人生全部希望;比如愛仰天幻想,不管是樹上的陽光篩了他一身,還是一滴清涼的雨點打在他的臉上,他都是一臉燦爛。透過烏雲,他看見了美麗的人生,燦爛的明天,幸福的晚年。

隻要聽見街頭湧來一股潮水,地上濺起了一片自行車鈴的叮當,學生們放學回家的時候,不管生意再好,王瞎子也要收拾起身了。自從上了一趟街之後,那個神誌不太清的女人,每天就要上街來找王瞎子。或者神誌不清的女人,卻明白人世的溫情,丈夫的關愛,或者醜陋的女人,偏要向世人展示自己美麗的後代。那個孩子一見他的母親拉起了車繩,也就乖乖地爬上童車。於是童車轟隆,滾向街去。為了把他們堵在十字路口,不進入人繁車雜的鬧市,王瞎子就像鍾表一樣準時。

這個時候,騎一輛三輪車,拖著一箱饅頭燒餅沿街叫賣的老漢,也會氣喘籲籲地趕到大柳樹下。他知道,稍晚一刻,這個小生意就做不成了。聽見鈴鐺一響,王瞎子理好的錢伸過來。

還是兩個?

還是兩個。

一把鉗子,夾起一個糖餅,一個菜餅。

王瞎子的家住在郊區,穿過河邊的蘆葦地,他抱著兒子,手裏的竹棍搭在童車上,女人拉著童車,童車在鵝卵石路上跳上跳下。夕陽西下,蘆葦漫天,這走向蘆葦地的殘疾的一家,組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一家三口的身影融進了蘆葦地,漫天的蘆葦在晚霞中搖蕩,隨風而來的,是斷續的木童車響亮的滾動聲。

時間一天天過去,王瞎子存折上的儲蓄在一天天增長。閑下來的時候,學生的讀書上學又成了他每天必說的一個話題。望著他那一臉的自信,大家沒有理由不相信,在他的雨露和陽光之下,近似生長在一片廢墟上的漂亮的兒子,不會不開出一片絢麗的人生之花。可是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那是一個傍晚,和風習習,柳葉輕拂,落日一片餘暉。美麗溫馨的傍晚本不應有什麼事情,但是人生的災難常常有著美麗的背景。潮水般的學生過去了,賣餅子的也來過了,但是王瞎子還沒有走,因為他的麵前還坐著一個人。向來準時的王瞎子今天耽誤了,為什麼耽誤,這個原因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僅僅遲到了十分鍾,就在這十分鍾裏,發生了一件對王瞎子來說是山崩地裂的事情。

那輛木童車,童車裏的兒子,倒在血泊中。

到底哪一個毛手毛腳騎摩托車的小子,是造成這場災難的禍手,這同樣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悲劇已經發生。匆匆趕到的王瞎子,呆立在路口的中央,突然一下跪倒在地,仰天一聲長嘯。天地震撼,夕陽失色……

很長時間,人們不再見到王瞎子的身影。車禍時有發生,並不是一件特別的事情,但是發生在王瞎子身上,更是讓人痛心。大柳樹下的人們偶爾投去一瞥,王瞎子坐過的地方,空空蕩蕩,不免增添幾許惆悵。一個專門安慰別人的人,不幸卻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王瞎子的出現是在許多天以後。又到了夏日吧,也是一個寧靜的午後,又是一街晃眼的白光。一陣熟悉而剌耳的聲音劃破白亮的寧靜,那是滾顫著水泥地麵的木童車的轟隆聲。王瞎子牽著他的女人走來了。女人仍是一走一跛,每一步都像在跋涉著深深的泥潭,她那一張殘疾的麵孔,仍是對任何人一張親切的笑臉;但是她緊緊地牽在後麵的木童車裏,已不是那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兒了,而是一個瞪大了眼睛的布娃娃。

一個得了絕症的小女孩,聽見了徹夜撕心的痛哭,聽說了這個悲慘的故事,把自己心愛的布娃娃送給了失去孩子的母親。神誌不太清的女人除了頭上留下了一塊傷疤,神態並無什麼兩樣,隻是這一次車禍已讓她更不清白了,但是不清白的女人卻清楚地記得這一輛木童車,木童車裏自己的兒子。她一把抱住布娃娃,立刻轉悲為喜,“兒子”又回到了自己的懷抱;也更清楚地記得離開丈夫是如何的危險。現在無論走到哪裏,牽著“兒子”的女人不再離開王瞎子一步了。出現在人們麵前的王瞎子像一下子度過了好多年,他的頭發白了,背駝了,牽著一輛載著布娃娃的童車和女人走在大街上,兩眼向天的臉仰得更高了。

秋天到了,柳葉兒變黃了,王瞎子的生意也一天天清淡了,擺在麵前的一張小板凳,總是空空落落的,時常飄落著一片枯葉。他身後的那一排大柳樹,已張掛著黃色的幕布,一陣風來,一匹匹黃葉在秋風中飄蕩。醜陋的女人伸開手掌,歡快地抓接著,那神態顯然是在逗停在身旁的木童車裏的“兒子”玩。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生意的王瞎子,聽見了女人的吵鬧,慢慢轉過臉來,嘴裏正在安慰別人的口頭禪,變成了不自信的怔怔喃喃。

過了這個坎兒,就好了……

人們習慣在比較中生活。河邊的大柳樹,大柳下的王瞎子,成了匆匆路過的小城裏的人們自信與幸福的生活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