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願意把這看作總結,而不是預言。這八個字與其說由推算得來,不如說是從長孫氏的生活中總結而來。因為她“孝事高祖,恭順妃嬪”;在兄弟鬩牆漸露端倪的時候盡心盡力地去彌合日益擴大的裂痕;也因為她從不專橫地幹預政局,卻又能很有分寸地對政治施良性影響;更因為她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那些即將和丈夫一起奔赴玄武門的將士得到了長孫氏親切的慰勉;因為各種原因開罪於皇帝的大臣和宮人得到她的庇護;她將出生不久就失去母親的豫章公主視同己出,甚至寬恕了曾經虐待過她的異母兄長孫安業……沒有什麼驚世駭俗的壯舉,是溫馨細節的集合,都滲透著濃鬱的生活氣息。可這遠比所謂的靈異更能表達長孫氏。靈異在實實在在的主婦生活的比照下黯然失色,因為它們不過是對長孫氏一生的事後肯定,並將其神秘化,或者說,神聖化而已——
那個桃花林裏自由自在地歌唱的燦爛少女很快就隱沒在遮天蔽日的曆史深處了。在我們的視野中日漸清晰和明亮起來的,是長孫氏厚德載物的母性形象,是使人如坐春風的端莊笑容。
我們不曾因先天的相貌醜陋而鄙視任何女性,那隻能證明我們有遠比相貌醜陋的內心。但是,當西晉皇後賈南風醜陋的臉上出現如此醜惡的表情時,我們會意識到,那其實是無可避免的厄運露出他猙獰的麵目,我們必須在接踵而至的血雨腥風裏去經曆禮崩樂壞、家破人亡的苦楚。在眼前閃回的,是羊獻容的無可奈何、馮妙蓮的****表情和潘玉奴、馮小憐、張麗華豔麗無倫但並不能使人感到安寧的麵龐。即使是獨孤伽羅寫滿妒意的表情也不能夠為動蕩的年代作一個經得起考驗的總結。這位強悍的皇後沒有為短暫的和平作出多少貢獻。相反,她的短視卻成了隋朝覆滅、天下再一次分崩離析的遠因。
當凝視曆史的目光不再囿於將從一時一事,而是將幾百年乃至更長時間收入眼底,也許你會同意我的看法。那就是:長孫氏主婦生活裏的點點滴滴比李靖縱橫江南漠北所立下的赫赫戰功、魏征朝堂上的犯顏直諫,甚至比李世民空前絕後的霸業宏圖更具有曆史意義。那是瑣碎細節裏表現出來的磅礴大氣,是風詭雲譎後的波瀾不驚——它標誌三百多年顛沛流離的真正結束。以賈南風的醜陋開始,結束於長孫氏的美好,兩張迥然不同的女性麵龐之間,是中國風起雲湧的大分裂時期。
現在,風和日麗的貞觀時代在一個賢惠女性操持家務的纖纖素手中緩緩拉開了序幕……
就象《劍橋中國隋唐史》中總結的那樣:“貞觀之治”的概念一直是有力的政治象征,不僅終唐之世如此,而且對整個中國曆史說來也是如此。它甚至可以成為蒙古的忽必烈、滿清的乾隆和日本的德川家康的政治樣板。那麼貞觀之治象征什麼呢?象征著君明臣賢;文治武功皆有可觀;還比較隱蔽地象征了操控曆史話語的士大夫們所信奉的政治理念最大限度地得到實踐的機會。其中最重要的是帝王對個人欲望的克製,這也就意味著生活上樸素和政治上納諫。
如果要為這個已經成為象征的時代尋找一個象征的話,我覺得應該是長孫氏。
因為在我的印象裏,貞觀之治從底子裏講,是漫長嚴冬後一個和煦如春的季節:橫掃中原的胡風羯雨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柔和下來了,連隋末的十八路煙塵也塵埃落定了;麗日當空般的朝廷,和風拂野般的政策,麗日和風下,華夷融合正以一種更為溫和的方式深度進行;芸芸眾生如此接近傳說中田園牧歌式的和諧生活。我不否認,貞觀四年生擒頡利可汗於鐵山和其後“諸蕃君長詣闕頓顙,請太宗為天可汗”,都是可以誇耀百代的盛事,使我們這個已經略現孱弱的民族有了可以津津樂道的話題。可金戈鐵馬已經是過去幾百年裏屢見不鮮的,就是天可汗的無上榮光也不足以將貞觀和大業前期完全區分開來。我總覺得這些都還不是貞觀一朝的主流。貞觀是野火燎原後的芳草吐翠,是破冰後的春江水暖,是一個生長中的王朝象桃花般燦爛開放的無限生機。放眼處,桃紅柳綠,人間正是三月天——休養生息才是它的主題。
休養生息內在地要求朝廷相對地無為,宮廷絕對地節製。這兩點都在長孫氏,而不是李世民身上得到充分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