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氏以“牝雞之晨,惟家之索”為理由拒絕豫聞政事。隻有在天子的決定可能帶來更多的紛擾時,才會恰倒好處地表達自己的看法。比如,當李世民預備起用妻兄長孫無忌來輔政的時候,長孫氏就頑固地表示反對。因為她認為這會重蹈漢代呂、霍的覆轍,使朝廷和自己的家族都卷入本可避免的政治旋渦裏。除了可以避免麻煩事的事情,長孫氏不想做任何事情。甚至當病情漸有不起之勢的時候,她仍不願意采納太子承乾的建議,奏請大赦囚徒,度人入道,來為自己祈福,因為她認為“死生有命,非人力所加。若修福可延,吾素非為惡。若行善無效,何福可求”。這可真是至死不渝的“無為”。
長孫氏的簡樸也是為史書所盛讚的。不僅她自己的服飾什物非常簡樸,對兒子也同樣提出克製物欲的要求。當太子李承乾的乳媼遂安夫人奏請增加東宮什器,長孫氏直截了當地說“太子患無德與名,器何請為?”不留餘地地拒絕了東宮增加用度的請求。直到彌留之際,長孫氏所念念不忘的,依然是“生無益於時,死不可以厚葬”——這也是一種至死不渝。
相比之下,李世民雖然是貞觀的核心人物,卻不能象征它的靈魂。他天縱神武、光彩照人。這樣的人物似乎不是為一個百廢待興的年代準備的,雖然這樣一個年代卻因為有了李世民而神采飛揚,比起同以休養生息為國策的文景之治有別樣的風采。貞觀一朝真正與民生息的時間實際上隻是短短數年而已,隨後就是“東征高麗,西討龜茲,翠微、玉華,營繕相繼,又服玩頗華靡”魏徵、馬周、房玄齡,還有禦史柳範,那麼多人的勸諫也沒有辦法阻止這一切。轉變如需要一個分水嶺,不妨選擇貞觀十年——長孫氏去世的時間。
為什麼是長孫氏成為時代的象征,而不是更具體地影響了貞觀朝政治的帝王將相呢?一如西蒙·波娃所認為的那樣,男性想從女性身上享受到的美感、溫暖和親密感,不再具有形體的性質……而是變成了它們的靈魂。她是房子的靈魂,也是全家人和這個家的靈魂。她還是那些更大的群體,如城市、國家和民族的靈魂。
長孫氏就是那美好靈魂在曆史過程中的絕好載體。這種美感、溫暖和親密感來自於她並不算多的具體事跡,但又超越於具體事跡而成為曆史的閱讀者閱讀曆史時心頭所彌散的美好感覺——
有回李世民罷朝回到後宮,怒氣衝衝地說:“會須殺此田舍翁。”
長孫氏問他是為誰發這麼大的脾氣。天子說是魏征,因為每每當廷給他難堪。長孫氏沒說什麼就退了下去,換了一身莊重的朝服站在庭前。李世民很驚訝地看著盛裝的妻子。長孫氏解釋道:“妾聞主明臣直;今魏征直,由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賀!”
除了說教的意義外,這個故事是如此恰當地表現了長孫氏母性的一麵和妻性的一麵。魏征得到了悉心的關照,而太宗得到了溫柔而不傷體麵的提醒。當然遠不止這個故事:
長孫氏所鍾愛的長樂公主出嫁時,希望嫁妝要比姑姑永嘉公主加倍。但魏征聽說此事後認為長樂公主之禮若過於永嘉公主於情於理皆不合。李世民對魏征的意見本來是不以為然的,就隨口告訴了妻子。長孫氏卻十分讚賞魏征,派中使賜給魏征絹四百匹、錢四百緡,並溫言勉勵他。甚至在彌留之際,長孫氏仍惦記著譴歸第的賢相房玄齡,用最後的一點時間為他說情——這是她給臣子最後的關懷,也是一個女性最後一次溫婉地給予男性世界以溫柔的力量。男性主導的世界“派給女人的所有角色中,這種憐憫與溫柔的角色最為重要……女人駕馭男人的力量來自這一事實,即她溫柔地提醒他們要適度地實現他們的真正地位”。長孫氏用自己的一生如此完滿地注釋了別人的論斷,使我們在男性無情的政治世界中感受到溫柔力量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