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居的人往往以為田野的景物一年之中隻有半數時間值得一觀。但我自己卻同樣喜歡冬景,深信此時那美豔程度並不下於盛夏之光。對於一位善觀景物的人,一年四季都有它的動人之處;即使是同一田野之中,每時每刻都窺到一些前所未見而且以後也難再見的佳麗景色。同樣天上的彩煥也是瞬息萬變,並將那裏喜氣悲氛降給下界塵寰。我們周圍農田上的莊稼也是綠轉黃回,一刻不停,天天在使景色改觀。牧場路邊野生草木的代謝榮枯,也都無異一種無響時鍾,向人報著冬令夏時;對於觀察敏銳的人,甚至能顯示出曉午晨昏。其餘禽鳥昆蟲之類,猶如花木隨季節而萌發滋榮,也無不來去有序,出沒以時。至於水涘岸邊,那裏的熱鬧就更大了。七月之間,在那溪流的清淺處,藍色的梭子魚或草蘭花成群簇生,其間蛺蝶翻飛,聯翩而至,這時但覺縈金耀紫,眼花繚亂,那富麗堂皇,確非畫筆所可以擬。另外河水本身也是一派節慶喜氣,而且花樣翻新,四時佳興各有不同。
然而自然這種能夠為人察覺為美或感受為美的部分尚遠非美的全部。一切美好的事物,朝陽、曉露、虹霓、蜂巒、霽月、星空、盛開的果園、幽靜的潭影,也往往會是徒有其表,如若對之趨鶩過急,也盡可成為一場虛空,甚至會貽人以不實之譏。匆匆出門看月,月也不過一片浮光幻影;心有急事趕路,月也不會如何皎潔娟娟。然而當那一天晴光熠熠耀耀在某個十月午後的金色郊野,那種美啊又有誰能前去捕捉?你人還未到,而美色已消逝得無影無蹤,它不過是你從馬車窗口所窺見的一個幻象!
其二,某種更高超的亦即更富於靈性的因素的存在往往能使美臻於其完善的境界。這種高超聖潔的美之所以能為人所愛慕而不流於淫靡,就在於那裏有著人的意誌在內。美乃是上帝加在德行的外部標記。自然的每一現象都優美異常。人的每一英勇行為也會正確得當,因而將使事情發生的地點甚至觀看的人也都為之增光生輝。偉大行動告訴我們,整個宇宙乃是其中每個成員的共同財富。每個有理性的人都能從自然那裏掙得他的家業妝奩。隻要他願享用,他便能夠具有。當然他也盡可以拋掉這項權利,可以放棄他的王國而遁入什麼偏僻角隅,正如不少的人便是這麼做的。但是按性質講,這座世界卻是他的。因而依照一個人思力與意誌之大小,他完全能夠在不同程度上將整個世界據為己有。“人們為之而耕作、營造或駕舟運載的一切事物皆唯德是從”,撒魯斯特便曾講過。“天風與海波”,吉朋也曾講到,“總是站在那操舟能手一邊”。天上的日月星辰對人也是這樣。每當一件奇烈舉動出現,——而且或許又出現在一壯麗的自然景象麵前,例如當那裏昂尼達斯及其三百勇士於一朝之間全部陣亡,而天上的日月也都照臨塞馬披離的隘口上空,親來撫恤他們;當那溫克裏德不顧阿爾卑斯的陡峭山徑,不畏頭頂的雪崩危險,不惜脅間肋下中滿槍矛,以利自己的同胞突破敵陣,難道這些英雄於其自身的彪炳壯烈之外,不應另外享有全部戰場的景物之美?當那哥倫布所率小艇駛近亞美利加海岸之際——麵前盡是由那些藤舍茅屋跑來,列隊成行的蠻凶野人;身後大海茫茫,而周遭則是紫峰環峙的印第安群島,當此之際,我們能把哥倫布其人與周圍的生動景象硬分開嗎?難道此時新大陸不正是將他的一切置諸一片鬱鬱椰林與莽莽草原這類典型背景嗎?自然之美總是像那精靈氣氛一樣地悄悄潛入,而將偉大行動包籠起來。當著哈裏·威恩爵士以護法之故,被人置雪橇上,曳往塔山受死,這時人眾當中不是有的大叫,“你現在的座位無比榮耀!”再如查理二世為恫嚇倫敦市民,竟將愛國者羅索勳爵於赴刑場前,載入敞篷馬車沿街示眾。“然而”,他的傳記作者卻曾寫道,“觀看的人認為他們看到自由與德行在他身邊侍坐”。即使是在一些偏僻無名之地,卑猥處境之中,某種至情至理、義行壯舉的猝然勃發也必能感天動地,一時仿佛上蒼化作它的殿堂,白日當了它的香燭。自然不惜把它的雙臂伸得長長,藉以撫慰人們,隻需他的德行堪能參配天地。自然會攜上紫堇紅薔,欣然追其步趨,不惜以其全般氣度風範,曲意獎飾它的寧馨寵兒,隻須他的思想同其浩大溥博,畫幅大小恰適框架。一位有德的人必與自然的業績不期而合,因而成為這個清明世界的共仰楷模。荷馬、品達、蘇格拉底、費奧西昂都是我們記憶當中能與古希臘的物候地理融為一體的人。另外眼前的高天厚地也都對耶穌深表同情。至於在日常生活當中。經驗告訴我們,凡屬德行超軼、才思雋美的人似乎都大有某種揮斥一切、驅遣萬物的神奇本領,以致天時、地利、輿情乃至自然仿佛都在從旁相助。甘願供其役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