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情我是很清楚的——從理論上說,你是反對教會和教條的。我知道,經過幾年的思索,你已經為你自己創造了一種獨立的宗教哲學體係。但你宣稱你在先前盲目信仰的廢墟上所建立的建築物,是很結實,很壯大,很能夠替代了宗教的位置,我想你這是錯的。一個人傾向於懷疑主義的悲劇,就是:他在尋找一些可以代替他所忽視的傳統信仰時,枉然地從這一種哲學理論跑到那一種哲學理論去,他希望在每一種哲學理論中,都能夠尋出一種力量,使信仰者可以武裝起來作反抗生活的鬥爭。一句話也別說,信仰——不是因為缺乏心力——而是用一種能夠調協種種錯誤觀念,種種因為心情的嚴重而引起的矛盾的幻想來信仰。
凡是一心一意信仰上帝的有智慧的人(世間是有不少這樣的人的),都有一麵盾牌,命運的打擊是絕對打不進去的。你說你已經放棄了原來的宗教,你說你已經找到了一種代替的東西。但是宗教卻包含著對生命的協調。這一點你有沒有呢?我們的回答是“沒有”,假如你有的話,那你也不至於像由柯莫寫來的信那樣說的了。你記得嗎?所謂發瘋,所謂不滿,所謂對於不定理想的一種不定憧憬,所謂隻有在音樂(最理想主義的藝術)中才能夠給重要問題找到答案——一切都證明了你自己的宗教還沒有把你引導到真正的精神安靜。你懂得我的意思嗎?我以為你之所以和我的音樂協調,是因為我也充滿了對那種理想的願望。我們的衝突是相同的。你的疑慮恰如我的疑慮一樣強烈;我們都遊泳在懷疑主義的無邊無際的海裏,尋找我們永遠不會發現的一個港口。是不是為了這,我的音樂才對你很有作用,而且很接近你的心呢?
我想,你把你自己稱作現實主義者,這也是不對的。如果現實主義者這個名詞的意思,是指一個憎恨生命與藝術上的一切虛偽和作假的人時,那麼你倒確實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但是,你得知道,真正的現實主義者永遠不會找音樂來做慰安與靜穆的,如你所知——我毋寧把你叫做一個理想主義者。你所謂現實主義者,唯一的意思是不肯傷感,不願意把你的時間花到無結果和普通的夢想中去——這些夢想是多少婦女所共有的。你討厭空洞的話語,不誠實的話語,懶洋洋的傷感,但是這並不等於說你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你也不能夠做一個現實主義者。現實主義包含著一種心境的狹隘,包含著一種十分容易和廉價滿足欲望的能力,滿足尋求真理的能力。現實主義者對於知識並不饑渴,對於尋求人生之謎的答案並不饑渴,他甚至否認了尋求真理的必要性,他對那些在宗教、哲學或者藝術裏麵尋求安靜的人們,抱著懷疑的觀念。現實主義者對藝術是不發生趣的——尤其是音樂——因為它是在他有限的存在中簡直不會的一個問題的答案。這就是為什麼我以為你把你列入現實主義的旗下是不對的道理。你說音樂給你一種愉快的肉體的感覺,此外就沒有什麼;請讓我抗議!你騙了你自己。難道你之喜歡音樂,就等於我之喜歡胡瓜嗎?不是的,你愛音樂,是由於音樂值得愛,這意味著你衷心將自己貢獻給它,毫無保留地讓自己服從它的魔幻的力量。
我允許自己來問你自己的事情,這也許是很古怪的,但我的意見卻是:首先,你是一個非常好的人,而且自出世以來,就是如此。你愛真理,因為你對真理有著天生的愛力,你也同樣憎恨虛偽和醜惡。你是聰明的,因此你是一個懷疑派。聰明的人總不能不是懷疑派——起碼他的生活必須有一段包含著殘酷的懷疑主義。當自己的懷疑主義無可避免地把你引導到否定教條和傳統的一點時,你開始尋找一條路,拔出你所曾陷落下去的疑慮的泥潭。你在你的世界泛神論中和在音樂中,發現了若幹幫助,但是你並沒有找到充分的安靜。你憎恨醜惡和虛偽,而且你把你自己局限在你家庭的周圍,作為看不見人類墮落的一道藩籬。你做了很多好事,你對藝術和大自然的熱情的愛,使為善成為你這樣的高貴靈魂所必須。你幫忙你的鄰人,不是為在天堂得到未來的幸福——這你是不相信的,但也不十分否定——隻是因為你生來如此,你不能不為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