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6章 陪靈的伢兒(1)(3 / 3)

“龍兒,爹爹還沒有回來,你就是張家的男子漢。娘給你把鋪開好了,你就睡在這裏陪爺爺。你是爺爺的長孫,也是眼下他老人家唯一的孫兒。爺爺在生時最疼愛你,到了陰間,也時刻都在保佑著你。睡吧!”每天晚上,劉金蓮都要向兒子交待這幾句話。

人們紛紛離去,偌大的一個喪堂,就隻剩下龍兒一個人。在經過一天的喧鬧之後,喪堂顯得格外寂靜。那黑漆的棺木,水竹篾的席子,一高一矮,並排擺放在喪堂。龍兒睡在竹席上。他的腦殼,正對著高處棺木裏爺爺的腦殼。平時龍兒是最怕死人的。如今他就睡在死人的身邊,卻一點也不害怕。因為安歇在棺木裏的老人,是最疼愛他的爺爺。爹爹若在家,在這裏陪伴爺爺的應該是爹爹。爹爹不在家,爺爺理所當然由他來陪伴。他與爺爺之間,再也不可能有語言的交流。在無言的情境中,他感到與爺爺心靈的溝通。

平日裏,張鈺龍有睡不夠的瞌睡。這些天來,他每夜躺臥在陪靈的竹席上,總是無法入睡。這些年來,一個個難解的疑團,常常使他墜入霧裏雲中。那年元宵觀燈,母親遇到的那個婦人究竟是誰?母親和她談起的那個人又是誰?對於母親同那婦人的會麵的情形,父親為什麼打聽得那樣詳細?那件事發生後不久,梳妝台上兩條雕工精美的鯉魚,被神情戚然的父親用刀子剜掉了眼珠。父親說,他自己便是“有眼無珠的鯉魚”。為這事父母發生了爭吵。爭吵時說的話,他一句也聽不懂。他體察到父母之間,有著難以填補的裂痕。按照常理,大人們的事情,與兒女是無關的。而事實是,父母的裂痕,已經殃及到了他。從記事起,父親對於他的態度,就一直是不冷不熱,壓根兒也體味不出相互間的骨肉之情。平日裏,父子二人形同陌路。隻有在需要應付的公眾場合,為了遮個外麵光,他們的父子關係才會得到短暫的體現。這個十四歲的伢兒,從爺爺奶奶那裏得到慈愛,從母親那裏得到母愛。他所渴望的父愛,就這樣遲遲沒有降臨到他的身邊。父親去了漢口以後,他這種感覺變得尤為強烈。後來,他得知在漢口他又多了一個媽媽,還有了一個妹妹。他徹底失望了。他的陪靈,便是在代替遠遊的父親恪盡孝道。通常的喪家,陪靈隻是一、兩晚,至多也不過三、五晚,且有多個孝子輪替。而這次陪靈,時間要長達十天半月。陪靈的夜晚,他從來沒有真正睡著過。他時刻掛惦著爺爺腳頭的那盞地府燈。他常常從竹席上爬起,在燈盞裏添上清油,加上燈草,而後把燈剔亮。疲憊的小臉,在燈光映照下,顯出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成熟。龍兒的陪靈盡孝,使得沉溺於悲痛中的老祖母得到慰藉;使得為情感困擾的劉金蓮看到希望。浦陽鎮上閑不住的嘴巴,也開始了議論。在公眾場合,人們少不了稱頌這伢兒的孝心。在私下裏,人們圖嘴巴快活,翻出陳穀子爛芝麻,說張家窨子死了老雞公,為他陪靈盡孝的,卻是一隻小鴨崽。這些議論,是絕不會傳到龍兒耳朵的。他聽到的隻是一片褒獎與讚揚。他並不得意,而是顯得異常平靜。他盼望是父親回家後,了解到這裏發生的一切,希望自己的表現,能夠感動父親那顆冷漠的心。

張複禮接到由麻陽船上傳來的噩耗,是父親去世後的第七天。為了盡快趕回家中為父親發喪,張複禮選擇了最快捷的方式,即取道陸路,沿途以高價雇請轎夫遞送。他日夜兼程,除了吃飯便是坐轎,每天行程都在兩百裏以上。七月初五傍晚,張複禮乘坐的轎子到達船溪驛。這裏距離浦陽三十裏。為了及早趕回家中,他棄轎步行,借新月繁星的光亮,沿驛道的石板路走到田灣,找了一個火把,抄小路翻過田灣屋背的山坡。山坡下,便是浦陽對河的方田。豈料天氣陡變。轉瞬間,烏雲遮住天邊星月,瓢潑大雨驟然而下。道道閃電,陣陣雷聲,伴著密集的雨點,輪番出現。張複禮的火把被打熄,渾身上下也全都濕透。張複禮摸著黑,頂風冒雨,高一腳,矮一腳,不顧一切往山下奔。待他一路下到沅水河邊時,已經邁不開腳步了。他一看,渡船灣在了對河浦陽的碼頭上。風狂雨驟,雷聲隆隆,任張複禮怎樣扯起喉嚨叫喊,對河的渡船老板根本聽不見。他決定泅水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