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勞累了一天,還在掛惦著爹爹。讓大姐陪你去睡吧!這裏有我和龍兒,您盡可以放心。”張複禮說。
“這就對了,讓龍兒和你一同陪靈。”張王氏老淚縱橫地說:“這些日子,隻有我的龍兒遭了孽。有龍兒這樣孝順的伢兒,是張家的家門有幸啊!”
鬆英說也羨慕地說:“複禮!金蓮!你們養了個好崽,真是前世修啊!”
張複禮說:“娘!大姐!這些事情複禮都已經曉得。龍兒小小年紀,代父陪靈盡孝,大家都在誇獎他。我這做爹的怎能不感動。我是看他實在太累了,才要他回房去歇息。他有孝心,奶奶又發了話,就讓他再陪爺爺這最後一晚吧!”
張複禮說的每一句話,劉金蓮都聽得真切。他這樣誇獎龍兒,是從來沒有過的。這其中固然有對老娘的敷衍,但也看得出,龍兒這些日子的表現,也著實讓他受到了感動。這伢兒自出生以來,從來也沒有得到過父親的憐愛。但願這堂喪事,能成為改善他們父子關係的契機。
“金蓮,我們走,陪靈是男人的事。”張王氏說著便和鬆英、金蓮一同離開了喪堂。
三更敲過,喪堂裏慘淡的燭光,在晚風中搖晃著。滿堂的挽聯、挽幛在忽明忽暗的燭光裏,顯得格外陰森。張複禮環視著喪堂,目光移到那漆黑的靈柩時,背皮一緊,再次落下了淒楚的眼淚。
“睡吧!龍兒。”張複禮說。
“莫忙,睡之前還要給地府燈加油。”龍兒說著,便為靈柩下的地府燈,添上了滿滿一盞清油,又把燈撥得通亮。
“爺爺,爹爹從漢口回來了,今夜和龍兒一起來陪您。這裏點了燈亮,給您照路,你放心往前走,不會摔跤的。”龍兒走到靈柩前,流著淚,對著爺爺輕聲說,仿佛爺爺真的能聽見。
張複禮依然流著淚。他也學著兒子的樣,跟父親說起話來:“爹!禮兒在這裏陪著你,你就放心往前走吧!”
四更的梆聲,飛過窨子屋的高牆,傳到了張恒泰的喪堂。
“龍兒,睡吧!這些天你都沒睡好,爺爺有我陪著。”
“爹,你睡吧!昨晚你淋雨走夜路,一夜沒睡。”
“睡吧!我們一起睡。”
“一起睡,好。”龍兒說:“我們睡做一頭,和爺爺睡做一頭。”
陪靈盡孝的父子,並排躺臥在三合土上的竹涼席上麵。張複禮側轉身子,仰望著父親的靈柩。由於要等他從漢口回轉,請龍法勝給父親的屍身“封”了“臭”。棺蓋現在還不能開。要等到明晚封棺時,他才能與父親見最後一麵。這龍法勝的法力還真不錯,“秋老虎”天氣,屍身放了半個月,竟然沒有一點異味。白天,他在喪堂見到龍法勝,想起了那年的元宵節,想起了他的徒弟,那個跳《烏龜討親》的火兒。
“龍師傅,火兒呢?”
“有點事情,回龍家堖去了,夜裏他會來。嘻!少老板,虧你還記得他。”
“幾好的伢兒,怎會不記得。聽說他跟龍兒認了老庚,是嗎?”
“是啊!他倆個認老庚,本來是不般配的。老夫人硬要他們認,也就隻好手長衣袖短──高攀了。”
花燈會上,火兒出現在他的麵前,完全是鬼使神差。火兒同龍兒認老庚,更是不可思議。事實告訴他,火兒才是自己真正的親骨血,此刻睡在身邊的,是與自己並無血緣的伢兒。身邊的龍兒已經香甜地睡著了。
張複禮一點睡意也沒有了。他從竹席上爬起,坐在靈柩邊的一張板凳上,一邊吸著水煙,一邊流著眼淚。這淚水,既是為父親的故去而悲痛,也是為自己的不幸而傷情。一樁不該締結的婚姻,一句不該編造的謊言,釀成了一杯苦酒,他一世人生也吞咽不盡。芳草第裏的女伶,在女兒玉鳳出生以後,又接連兩次懷孕,而且都是他所希望的男孩。第一胎,生下來便得了三朝風,夭折了;第二胎,遇上難產,為了保全大人,落得個死胎。郎中斷言,她以後再也不會有生育了。張複禮從頭涼到了腳下,被那女伶喚起的生活熱情,也消逝殆盡。如今,父親撒手人寰。從此以後,婆娘在浦陽,帶著一個名義屬自己,實際是別人的兒子,外加一個不知從哪裏撿來的女兒;丈夫在漢口,守著一個女伶,和一個不能為張家傳宗接代的女兒。這女伶縱然如花似玉,卻再也生不出伢兒。順慶油號的生意即使再紅火,張家賺的銀子即使再多,這種生活又有什麼意思呢?張複禮傷心的淚水,禁不住如同串珠斷線,簌簌地跌落。
“少老板,人生不能複生,傷心也是枉然。你的一片孝心,足以告慰張公的在天之靈。”
聲音從背後傳來。張複禮回頭一看,是老司龍法勝在說著勸他的話。他的身後,站著一個氣宇軒昂的伢兒。張複禮一眼就看出,這伢兒便是火兒。他雖和龍兒是同年所生,卻比龍兒高出了半個腦殼。那少年老成的眉宇間,隱約地滲透著張家人的影子。從這伢兒身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黑夜裏的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