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珠對張複禮太了解了,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腸子有幾個彎彎。這昔日的丫頭,今天的堂嫂,覺得有點氣不順。她正要發作,卻遇到了丈夫使的眼色。她隻得閉上了嘴巴。
“你打算幾時動身去鎮江?”張複萬問。
張複禮說:“一時還去不了。眼下要做兩件事:一是要給浦陽發信,告訴他們‘順慶’在鎮江設了莊,我要去那裏坐莊,暫時回不了浦陽。春銷的貨,要他們多發些過來,要比往常多一倍。浦陽的貨到了,我就跟船去鎮江;二是我要向漢口碼頭上的重要主顧辭行。這不僅僅是禮性,更是壯我們‘順慶’的聲威。詹姆斯那裏肯定要去。還有‘瑞風’樓老板那裏。一條上鉤的大魚,不能斷了線。”
張複萬不住地點著頭,連吃飯也忘記了。翠珠喂飽了小玉貴的飯,由荷花帶著他到前店玩去了。伢兒脫身,翠珠盛了一碗飯,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有件事情,想請翠嫂幫個忙。”張複禮說。
翠珠嘴裏銜著一口飯,說:“少老板看你說的,我能幫得了哪樣忙?”
張複禮說:“我去鎮江的事情,還沒有跟小芸說的。我見不得她哭唏唏的樣子。翠嫂幾時得閑空,請幫忙去趟芳草第,把這件事情跟她說說。多勸她幾句。就說我張複禮是個講情義的人,她幫我把玉鳳給我帶好,我不會少她的吃,不會少她的穿。還有那位大姨,我也一定會負責到底。”
“這樣說來,少老板是不打算帶她們母女去鎮江囉!”翠珠說。
張複禮點了點頭,說:“她們在鸚鵡洲上住習慣了,就讓她們住在這裏吧!我會時不時回來看她們的。”
聽了張複禮的話,翠珠一肚子不情願。可不由她分說,張複萬便接過了腔:“複禮,放心吧!你翠嫂會過去跟小芸說的。初時,她們不習慣,過了一陣就會好的。再說,我們也會去照應。婦道人家,處處要支持男人的事業。就說金蓮在浦陽吧!也是有很多難處的,她不也一樣過嗎?”
翠珠聽了丈夫的話,不敢再做聲了。
這天,剛剛吃過早飯,張複禮就帶著鳳兒來到了莊號。他告訴翠珠,說是趁著閑空,要帶鳳兒過江去登黃鶴樓。翠珠心領神悟,少老板是要她插這個他不在家的空檔,去芳草第勸說小芸。八年前,翠珠初來漢口時,眼見著張複禮與小芸發生的一切,憑著對昔日主人的忠心,她恨透了小芸。她一次次以特殊的方式,向浦陽的劉金蓮報告芳草第裏發生的一切。隨著歲月的推移,隨著與小芸交往的增多,翠珠對小芸逐漸改變了看法。原來她也是一個命苦的女子。翠珠由此而想起,世上的女子,要討得丈夫的歡喜,除了長得光鮮以外,還要靠肚皮爭氣,能為丈夫多生幾個帶把的伢兒。在這方麵,自己是幸運的。雖說是個填房,卻一連生了兩個男伢兒,眼下伢兒又上身了。小芸的不幸,就源於她那不爭氣的肚皮。丈夫即將離開她,去到另一個遙遠的都市。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為了生意,為了事業。實際上,無非是要去那裏另找一個女人,實現他的願望。翠珠熟悉張複禮的過去,也了解他的眼前。張家的少東家,有他令人同情之處。他在家鄉唯一的兒子,竟然是來曆不明。他寄希望於小芸,能見到自己的種子生根發芽,到頭來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初來漢口時,翠珠憑著對昔日主人的忠誠,看不慣張複禮的所作所為。隨著歲月的推移,特別是一連生了兩個兒子之後,她對張複禮多了一份理解。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即使有再大的家業,沒有親生骨肉來繼承,也是白來世上走一遭。她同情劉金蓮,同情小芸,竟也同情起張複禮來了。去做說客,是她並不情願的事情,也變得情願了。
翠珠來到芳草第,叫開門,對陳媽畢恭畢敬地叫了聲:“大姨!”
“是翠嫂呀!快請進。”陳媽見翠珠挺著個肚子,連忙扶了她一手:“小心走好!小心走好!”
客堂裏,圓盆火燒得正旺,小芸給翠珠斟上一杯熱茶。她看著翠珠又大起來的肚子,羨慕不已:“幾個月了?”
“快七個月了。”
“翠嫂,你真命好。”小芸稱讚翠珠,想起自己,話語中充滿淒愴。
翠珠看出了小芸的神態,這女子顯然是在觸景生情,感歎自己的苦命。她立刻找個由頭,把話岔開:“剛才複禮帶著鳳兒到莊上,說是要過江登黃鶴樓。”
“大冷的天,風颼颼的,到江邊那樓上去做什麼?”陳媽插了一句言。
小芸說:“複禮早就答應鳳兒,要帶她過江登黃鶴樓。今天他難得有閑空,還鳳兒的這個願。”
陳媽怪嗔地說:“還鳳兒的願,也要等到天氣暖和些再去嘛!到那樓上喝西北風,不著涼才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