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年二月初六,火兒年滿十六歲,生日是在鐵門檻自己家裏過的。
火兒到龍家堖跟表伯伯龍法勝學巫,已經九個年頭了。前八個生日,都是在龍家過的,意味著火兒是龍家的人。龍法勝的壇門中,有兩個徒弟:火兒是表侄;旺兒是姨侄。女兒蘭花究竟選誰做上門女婿,兩公婆發生了分岐。龍法勝偏向火兒,說火兒是天生學巫的料,來日定是個出色的老司,蘭花嫁給他,也算是終身有了依靠;阿珍偏向旺兒,說旺兒是姐夫的遺孤,是一個遭孽的伢兒,於情於理都應該照顧他。他學巫雖說笨拙了點,做田裏的活路卻是一把好手。種好龍家的幾畝薄田,小日子就不難過,他就這樣跟著巫師班出去,多少也可以得幾個油鹽錢,蘭花若是跟了他,是不得吃虧的。早些年,三個伢兒年紀都還細,可以不急不忙。轉眼間,蘭花到了嫁人的年紀,夫妻卻仍然相持不下。龍法勝主張由蘭花自己作主,在兩個表弟當中,挑中哪個是哪個。阿珍堅決不同意。因為她看得出,蘭花那鬼妹子的心裏早就有了火兒,讓蘭花自己選,旺兒是肯定沒戲的。阿珍沒得別的辦法,她的殺手鐧就是哭。老司龍法勝也算得是個腳色,幾多的風浪都見過,做起法事來,連凶神惡鬼都怕他三分,可就是見不得婆娘哭。婆娘一動哭聲,他的心馬上就軟。女兒的婚事,他提一次婆娘哭一次,提兩回婆娘哭兩回。龍法勝被哭得忘裏忘魂,兩個徒弟,究竟由哪個來當他的上門女婿,也就一直定不下來。
二月初一,是龍法勝小溪河的姐夫向開宏過五十大壽,他帶著蘭花前去拜壽。按照風俗,壽酒要吃三天。阿珍趁龍法勝不在家,做了點小手腳。
正月、二月,剁春柴的日子。清早,火兒便起了床,邀旺兒一同剁柴。
“火兒,今天你莫去剁柴了。”阿珍說。
“不去剁柴,師娘要我去做哪樣?”火兒問。
阿珍交給火兒一個竹籃,裏麵有兩刀臘肉、二十四個糍粑和兩包絲煙。她說:“再過四天,就是你十六歲的生日了。這些年,你的生日都在這裏過,叫你爹你娘牽腸掛肚。今年你的生日就回鐵門檻去過吧!喏!東西都已經給你辦好了,到你自家屋裏去,快快活活玩幾天,過完生日再回來。”
火兒聽了師娘那句“到你自家屋裏去”,明白了師娘話裏的全部意思。她是在告訴火兒,龍家堖的家不是他的,是旺兒的。去年八月間,師娘辦了一桌菜給旺兒過生日。她不住地往旺兒碗裏挾菜,一口一聲“這裏就是你的家”。火兒明白,師娘向著旺兒,師父卻向著他,蘭花姐更是一門心事要跟他好。師娘趁師父和蘭花姐不在家,來了這樣一招。火兒無奈,隻有乖乖地順從。
兩天以後,龍法勝回到家裏,知道了屋裏發生的這樣的事,氣不打從一處出。可他隻要一動氣,阿珍立馬就痛哭流涕。他拿婆娘一點法子也沒有。最生氣的是蘭花。她把自己關在樓上小房裏,到了刹黑,連夜飯也沒下樓來吃。
“蘭花,吃飯了!”阿珍來敲門。
“肚子飽,不想吃。”蘭花說。
旺兒上樓來敲門:“蘭花,下樓吃飯吧!我們都已經吃過了。”
蘭花根本就不搭理,旺兒討了個沒趣。他發現門板上的縫隙裏,透出了光亮。旺兒貼著縫隙往房裏睨,不肯吃飯的蘭花,正在桐油燈下,一邊流著淚,一邊繡著荷包。旺兒見蘭花繡荷包,心裏就有氣。一年前,他學會了吃煙,討蘭花給他繡個荷包裝煙,蘭花推說不會,不給他繡。前不久,火兒也吃煙了。她的這個荷包,肯定是繡來送給火兒的。
旺兒沒猜錯,蘭花的荷包確實是為火兒繡的。這些年,吃煙成為一種時尚。自從火兒學會吃煙,蘭花便動手繡這個煙荷包。她去找寨子裏的姐妹,要來了這個“喜鵲銜梅”的花樣:一公一母兩隻喜鵲,站在一樹梅花上,一隻伸長頸根,一隻彎曲身子,嘴裏都銜著梅花。蘭花繡荷包是背著母親進行的。她本打算火兒滿十六歲那天,把荷包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沒想到母親趁她和父親不在家,把他打發回了鐵門檻。蘭花越想越窩火,卻又沒得辦法。她希望火兒早點回來。她要親自把荷包掛在火兒的腰上,就像《十繡荷包》的小調裏唱的那樣:“小小荷包,掛在郎的腰……”繡著繡著,蘭花感覺到門外有響動。原來是旺兒從門縫裏偷著看她繡荷包。真是死皮賴臉!她按捺不住情緒,大聲吼叫起來:“看哪樣看!真是討人嫌!”
被蘭花一頓吼起,旺兒悻悻地走了。他心裏:小妖精,你悄哪樣悄,反正你終究是老子的人,到了那一天,老子再來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