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莫非寫過一首詩叫《空白的空白》。這古怪的標題使我領悟到:真正的空白是雙重性的,是空白著的空白——也許它並非原始的空白本身,卻是其經曆了時光侵蝕固執地保留著的原始的狀態。隻有空白才能產生空白。空白是可以變化的(這種可能性太大了),隻有空白的空白才無法塗改——因為它開始擁有空白的命運。它永遠空白著——在自己原來的基礎上,成倍成倍地增長著寂寞、荒涼,同時也使自身在歲月的考驗中單純到極致。舉一個不恰當的例子:嬰兒是一種空白,而一位成年的白癡則是另一種空白了——空白著的空白。但願這能幫助我們打破思維的慣性,而理解空白這生僻的哲學命題。它甚至不能算做哲學,因為人類的哲學本是從空白中誕生的,卻改變了空白——或者說填補了空白。我們隻能說空白的空白,是一種特殊的哲學:最簡單也最複雜。如同世界在一茬茬的草木繁榮中遺留的一塊不毛之地,一塊先天性的沙漠:它像是被故意保留的,更像是無意間遺忘的……
中國古老的哲學家莊子關注過空白,他把所謂的空白指稱為“無”。無生有,有生一,一生二、二生三……這就是空白所演變的理論。這就是古人眼中存在與虛無的關係。空白的空白實際上是一種無為的精神:非不能也,而不為也——無為而無所不為,無能而無所不能。空白著的空白,本身就蘊含著某種特殊的作為,和特殊的能量。虛無不等於空虛。空白不等於空洞——空白的空白體現了對存在的抵抗,是飽滿的空白,強大的空白,而不是無力的空白。
我們從空白中來,也將回到空白中去。所有的存在皆是空白的造化。萬事萬物皆從空白開始,又以空白為結局,結局就是開始——無法忽略的惟有一個過程,過程才是存在的意義。而空白的空白,也有一個過程,一個空白的過程,或保持空白的過程——所以它已由虛無進化為一種存在了。它是一種存在著的虛無,也是一種虛無著的存在。尤其當它成為具體的存在的參照之物——重要性簡直非其他事物所能代替:它可能會使存在變得抽象,但存在確實使它變得具體。不知道是否受到老莊的哲學影響——中國的傳統繪畫就很講究空白的技巧,畫山畫水之餘總要設法給天空留一席之地。可見藝術是需要空白的——空白能使人想像,想像的空間才是無比博大的。沒有空白就像沒有空氣一樣,藝術就無法呼吸。但說到底,空白本身就是一門高難度的藝術:隻有空白,才能製造出空白。空白的空白已非原始的空白,它由混沌的狀態升華為清醒的狀態。這裏麵既有一種激情,又有一種理智。空白的空白,使空白進入理智之年。
空白中誕生了生命,生命有了體驗與記憶——而空白也會剝奪生命的這種特權,譬如以遺忘或者死亡的名義來實現。遺忘是記憶的一次小小的死亡,死亡則是生命的一次大大的遺忘。而藝術是人類保持記憶的一種方式。藝術品的水平可以象征人類記憶力的水平。
綜上所述,我總結出個人的藝術觀:我們隻有掌握了空白的藝術,才不會使藝術成為一片空白。藝術豐富了空白,而空白的空白——也豐富了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