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是愛穿木屐的。在華麗的和服下麵,配一雙精雕細刻的木屐,連行走都富於樂感了——而木屐,相當於古色古香的韻腳吧。我很難想像和服與高跟鞋搭配,會是怎樣一番效果?那肯定蹩腳如小醜。木屐雖然已構成日本傳統服飾文化的醒目的標點,但也極有可能是經由中國傳過去的——就像佛教與茶道一樣。有人說,日本的和服,其實繼承了中國漢唐的風格——隻不過他們一直不太願意脫下罷了。當然,明治維新之後,這個站在木屐上的民族,在東方也是最早西化的。他們對待外來文化的態度總表現得很積極,但並不因此而輕易拋棄自己的傳統。日本的西裝做工極考究,但人們回到家中——尤其逢年過節,依舊要換上和服與木屐。或許,隻有這一身打扮,他們的靈魂才最舒展吧。日本人進屋要脫鞋——然後席地而坐,這時就體現出木屐的方便。況且這種拖鞋並不僅僅適宜於家居,在較正式的社交場合也能穿。
我對木屐並不陌生。在南方的水鄉,好多年前常能聽見木屐的回響。尤其是多雨的季節,年久失修的街巷漫著積水,穿上高底的木屐至少能稍微避免赤裸的腳沾上汙跡。那是清貧的年代,老百姓一般買不起雨靴,所以索性以一雙木屐來代替。我上小學的時候,每逢雨天,同伴們一人一雙木屐,在雨中走得無拘無束。
我那時候的夢境幾乎都被木屐踩碎了。天蒙蒙亮,便聽見窗外清脆的木屐聲——幽深的古巷簡直像個擴音器。我知道,那是隔壁豆漿店的夥計們起床了。跟賣早點的人家做鄰居,就別指望踏踏實實地睡懶覺。
這已是遙遠的情景。但今天早晨,我又模糊地聽見了時隱時現的木屐聲。我知道這回是自己在做夢了——夢見早已消失了的人與事。木屐在我少小時的記憶中,留下淺淺的印跡。
我開始懷念那潮濕的故鄉,以及那一段樸素的生活。
讀戴望舒的《雨巷》,我希望那丁香一樣結著淡淡愁怨的姑娘,不僅撐著油紙傘,而且最好穿著一雙木屐——這樣就更具有古典的美感,拍成MTV的話,便有了餘韻繞梁的畫外音。否則,寂寥的雨中無聲地飄過一位冷豔的女郎,會讓人誤以為是鬼魂——像蒲鬆齡筆下的狐仙。目送著美女遠去的背影,聆聽著木屐有節奏的音響,詩人的心再不會像古井一樣枯寂了吧?
雨巷的場景,我是再熟悉不過了。在故鄉的小鎮,幾乎每一條古老的街道都彌漫著那種“雨巷”的感覺,那種辨認不出年代的滄桑。但願它們沒有被全部拆毀——畢竟,我已好久沒有回去過了,想像不出它們今天的模樣。
即使雨巷仍原樣保留,估計也找不到油紙傘了,更找不到會唱歌的木屐了。雨巷裏回響的,隻能是摩登女郎的高跟鞋——那鐵質鞋釘摩擦水泥路麵的刺耳的聲音。
在我心中,沒有比青石板街道上的木屐聲更好聽的足音了。
但是若真給我一雙木屐,我也擔心自己是否還能習慣。現代人的腳,離木屐越來越遠了。
我更擔心以後隻有在民俗博物館裏,才能與木屐重逢。孩子們會問:那是什麼?
除了草鞋、布鞋、皮鞋、塑料拖鞋之外,人類居然還穿過木頭做的鞋子。當然,灰姑娘的水晶鞋除外,那是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