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蓮去農場看劉黑,抱著他們的女兒。女兒極可愛,會喊爸爸了,劉黑在鐵窗裏流淚呼號:“我是冤枉的!”管農場的人說:“銷贓是事實,你要服罪。你得了錢,你銷了贓,就是這麼。”法律就是法律,法律隻認事實。水蓮對劉黑說:“我們等著你。”她抱著女兒,讓女兒的小手跟劉黑招手,她們就走了。
水蓮四處奔走呼號,一條“豌豆殼”船就花完了,隻剩下了根纜繩,一把鎖,一把開鎖的鑰匙。鎖掛在碼頭的鐵環上,水蓮說:“得給劉黑留個號。”
鎖掛在碼頭的鐵環上,後來就鏽了。風風雨雨,那樣的鎖隻鎖著空空的歲月,鎖著帆影和流水。水流來又流去,水漲了又落。水蓮終於把事情辦出了眉目。
水蓮不停的上訴使劉黑減刑五年。
五年是漫長的日子,對於一個老實巴腳的船工,一個愛妻如命的人,就是該判的兩年也叫他夠受了。他跟那些打砸搶、強奸、貪汙受賄和患有梅毒的嫖客關在一起,跟他們一起下地、脫磚坯,一起領飯菜,一起學習,一起洗澡、睡覺、上操,每個光溜溜的腦殼都是邪惡,而他卻是邪惡的受害者。他在農場揍過馬海驢子。他沒有船了,遠離妻女,他斷過肋骨,所以他一身輕爽地攥著駕船的拳頭把馬海驢子揍得鼻青臉腫,還不許馬海驢子去報告管理員。他把馬海的驢臉打得像驢腚了。後來,他被放了出來。
“我當年夢見你可沒夢到我坐牢哇,也沒夢到你有這種能力給我減刑申冤。”劉黑出來後對自己堅強的女人水蓮說,“我隻夢見你對我傻笑,我沒想到你竟然是一個穆桂英。”
劉黑出來的時候眼目深瞘,光溜溜的頭皮散發著勞改後的寒光。女兒都認不出他來了,女兒不讓他抱,躲在媽的腿後麵,看著這個非人非鬼的男人。“這是你爸,”水蓮說,“喊爸呀。”就這麼,劉黑有了兩歲的女兒,但他的船沒了。
船沒了,做人的感覺就沒了,傻呆呆的,整天在河邊看流水,聽鷗鳥叫,袖著手,一副打瘧疾的樣子。
“沒有了,我們再掙。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就值萬把塊錢的船,你五年時間該掙幾個一萬!”他的女人水蓮安慰他說。
女人沒有遺棄他,這使他萬分感激。在他勞改的兩年裏,許多男人在她窗前唱歌,給她獻殷勤。生了女兒的水蓮愈來愈好看了,可她卻心無旁鶩地為他奔走。
劉黑幫水蓮賣包子,攢錢再去買一條“豌豆殼”船。有一天有人給賣包子的劉黑說,那個買苦瓜包子的老頭就是害你的馬海驢子的父親。劉黑於是在家裏磨刀霍霍。他磨一把生父殺豬的刀。
他的女人水蓮攔住了他,水蓮說:“你千萬別這樣,你千辛萬苦才出來。跟壞人在一起,自己就會成壞人。你喝酒吧。”水蓮奪過他的刀,給他一瓶酒。劉黑那天就喝醉了,喝得全身骨頭疼痛難忍,坐牢的毒氣全給提出來了。
劉黑的骨頭疼了三天,好了之後,酒也醒了,眼睛炯炯有神,像晚上的探照燈。劉黑擦擦眼,水蓮和女兒站在他麵前。他想到了當年跟馬海驢子裝貨的原因,還不是為了妻女的安寧!為了妻女是值得的。就隻當是遇上了一次風暴,一塊礁石。你躲開了礁石,或者遭受了創傷,何必還要回過頭去踢上礁石一腳呢?
劉黑埋頭做了半年的苦瓜包子,沿街叫賣。在郎浦鎮上,劉黑的苦瓜包子讓人們吃得苦滋滋的,但味道好極了。這年頭人們愛吃苦,叫憶苦思甜。
劉黑攢足了錢,又買了一條“豌豆殼”船,比過去大,比過去光亮,甲板厚厚的,桅桁又高又壯。女人水蓮將鎖纜的鑰匙給了他。女人說:“能開的。”
劉黑就去開,在碼頭上,在那些係纜的鐵環裏,找到了自己當年的鎖,一開,就開開了。女人說:“我一個星期給你上一次油呢。”係船的鐵環還留著,鎖芯滋潤潤的,像劉黑的心。劉黑想,女人就是女人,女人真是女人。
劉黑駕著他的新船第一次航行歸來,看著郎浦碼頭,他說,我好像又做了一個夢,夢見這個古老的碼頭上有個女人在等我,在朝我傻笑。
果然,碼頭上有個女人在朝他傻笑,那就是水蓮。賣苦瓜包子的水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