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兩天(1 / 3)

太陽牛卵子熱。他沒想到九月的天氣還這麼焦的,想到了就不會把一具發臭的死屍跋山涉水推上,搞得力竭氣衰。不過也很難說,如果他想到了怕還是會像今天這樣。

他把捆著屍體的獨輪車放下,歇口氣吹點鬆風。鬆樹也沒多大陰涼,瘦得一根根像骨頭。山光溜溜的,築了些壩,像梯田的模樣,也種了些東西,但你隻能說它是豬狗不食的荒草,決不是莊稼的,尚家坳子過了,遠遠地在腳下縮著它的景子。強烈的剌得人的喉嚨直發啞的陽光照著他要走的路。拐過一個埡口又一個埡口,路像一條惡毒的蛇,藏藏掖掖而又肆無忌憚,勾引著他,又嘲笑著他。

“我日你死娘!”他憤怒地罵了一聲,就把寬寬的背帶套在火辣辣的脖子上,咚地一下挺起,推動了那個獨輪。

屍體並不很重,隻要用繩子牢牢實實地綁在車上,對於他來說,就像推一小筐石頭。但是這畢竟不是石頭,是一個人。雖然用土白布纏緊了全身,但下風頭的蒼蠅卻一路追著他和這輛車子。蒼蠅們的體力很好,如果他一路不歇地推到天涯海角,蒼蠅們也會欣然前往的。現在蒼蠅們歇在土白布上,無處下口卻找著縫隙下口,蒼蠅們坐在他推動的車子上最使他厭惡。這無疑降低了他這次負重遠行的意義,好像他推著的是一堆爛肉或是大糞。可這是二和尚呀,是跟他每天滾一個鋪用一個酒杯的二和尚,抬一條杠棒的二和尚,他使錘他掌釺的二和尚。這使他很傷心。但蒼蠅是一些厚顏無恥的東西,打不走,驅不散。他後來覺得跟這些沒有骨頭一捏就死的小東西拗勁完全沒有肚量了,就聽其自然,讓它們得意洋洋嗡嗡營營地在他眼前飛舞。心想也好,跟我作個伴兒,免得一個人在這死氣沉沉的歸途上太寂寞無聊,看看蠅起蠅落,蠅聚蠅散,聽聽蠅嘈蠅歌,蠅哭蠅笑,也添了點熱鬧氣氛。

他推車子走長路的時候不喜歡把頭抬得很遠,看遠了叫人傷心泄氣。他就看著車輪前一點點的地方,從車架的兩個狹縫裏去把握方向,選擇路麵,避開險阻,這樣才能少想心事,心平氣靜一步一步地把該走的路走完。當然,那是推一些別的什麼,如糞,如木柴,如糧食、如懷孕的老婆、如牲豬,絕沒有推過死屍的。這回他朝車架縫望去時,眼睛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捆死屍上,想躲也躲不掉,他不免有些發怵。死屍開始膨脹了,各個關節都硬戳起來,直挺挺地擺在車架上,一道道繩子勒進發泡的肉裏,猶如捆著一卷破棉絮。他老疑心二和尚會翻個身,從繩子裏抽出一隻手來伸懶腰,或是張開大嘴,睡意猶存地喊他說:“紅毛,我們已經走到哪裏啦?”

第一天的路程,他想,應該多走一些。這條路他不能說很熟悉,但走過一次了。那次他和隊裏的兄弟們二十多人浩浩蕩蕩一溜獨輪車推著行李糧草上角山水庫工地,那時候二和尚還是個雄赳赳氣昂昂的人,而今天回家時卻已經無聲無息躺在他的車上了。紅毛刮著眉毛上一層一層的汗水,邁著很結實的腳步,不知不覺抬頭就看到火燒火燎的太陽已經偏西,遠處的有一個山窪子冒出一線炊煙來。太陽下山了,他脖頸上的汗就結成了一層粗糙的鹽粒。晚風微微地吹來,腳下沉重而身子感到絲絲兒舒暢。他啃著冷饅頭不讓車子停下來,他想現在還沒到歇息的時候,乘著晚上涼爽,我推到哪裏算哪裏,一直到萬一走不動了,就隨便找個地方歪歪。他出發前就算了裏程的,到家要兩天多一點。本來在臨行前屍體就放了兩天,現在天氣又突然焦亢,氣溫老高,如果就預計的時間裏到家,屍體也說不定會臭成什麼樣,那麼他必須乘精神還好,把餘地留到最後,能多趕一程就多趕一程。

這樣,他又摸黑翻過了兩個山坡,估算著到塔龍驛的路至少還有十大幾裏,而他的腳已經走跛了,鞋底快穿孔,薄摳摳地一硌上石子腳板就鑽心疼,跟打赤腳無二。這一天他隻顧著多趕路,就顧不及去整理他的鞋子了。那隻硬老的鞋幫早已把腳踝擦破,白天趕路借助一股蠻勁還不曉得疼,現在一個人在黑咕隆咚的道路上聽自己的足音和幹澀得有些寒傖的獨輪車叫聲,加上山風帶著露氣浸沐著身子,便感覺到一雙腳的皮、肉、筋都粘連在一起了,互相拉扯,疼痛得無法抬腳。他下了十幾次決心,直到再也無法推動那輛沉重的屍車,才駐下足來。他想尿一泡尿,結果費了很大的勁才象征性地擠出幾滴,感覺到尿是粘稠的,像米湯。家夥很疼。他沒喝多少水,身內有限的水份都在一整天毒日暴曬的行程中化為鹽汗。他不知道已是夜間什麼時候,月亮在山邊子上隻露了一下臉就溜之乎也,幾粒寒星半睜半閉。

他終於看到了路邊一片竹子坡坎下有一個屋影,而且屋很小很低。這使他感到相當滿意,因為他推著這一具死屍,是不敢去打擾那些高堂大戶的。現在好了,好歹能找個避風的屋簷歪一夜,是灶前的渣倉子更好。他推起車子分辨著下坡的路,一步步推到這家門前。下了決心才去敲門。敲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小聲小氣——他有些手軟,此刻和一具死屍一起去驚擾別人感到是作孽,他想離開這扇門,讓自己和死屍離這無辜的一家人遠一些,不給別人帶來晦氣。想就在路邊找個地方坐坐,歇口氣稍事恢複一些了再趕路。他注定了不能去連累別人的。但是屋裏的燈亮了,有人下床和輕輕的咳嗽聲。他想走也走不脫了,隻好硬著頭皮等待著。

開門的是一個老爹,有一撮很長的胡子,披著一件棉襖。他怕驚嚇了老爹,就用很憨巴很平和並帶些乞求的口氣說:“老爹,實在不該打擾您的。”

“有麼事?”老爹把堵著門的身子讓了讓。

“我想借個宿,我走不動了,這條路又生疏,求您讓我在屋裏歪一夜。”

“推的什麼?”

“沒、沒什麼……沒什麼,去城裏買的一麵穿衣鏡。怕破,用破棉絮裹的……東西不重,人倒累壞了。”

“啊啊,出門人。”老爹把小馬燈掛在一顆釘子上,“那把玻璃搬進來吧,車子……”

“車子怕也要推進來。實在不該的,這是膠輪車,當著路口,怕丟了我就走不成了……占您的地方,實在不該的,實在不該的。”他連連說。

“沒什麼,沒什麼,唉……”老爹歎了一口氣說:“來來,我來跟你照亮。”

紅毛隻好先去搬那塊“玻璃”。他本來已經四肢無力了,但在搬這個東西的時候還要做得很輕鬆,因為一塊玻璃的份量畢竟跟一具死屍的份量差別很大,輕重懸殊。他解開繩子,搬起來,老爹站在門口沒問什麼。也許是他搬進來的時候裝得很像,也許老爹眼睛昏黃,夜間看不清什麼。

老爹在一邊指揮說:“就豎在門旯旮裏吧。”

紅毛抱著遲疑不敢放下,說:“不必豎著的,隨便丟在那裏都行。”

“裹得到是真厚,”老爹說,“放地下可不行,我這起來屙尿一腳踏上去豈不碎了?打老遠買來的也不簡單,上好的水銀玻璃吧?”

“是不錯,老爹。”

老爹非常熱情地去幫他豎“玻璃”。他總是用身子擋開老爹的手,說:“我來我來。”

“玻璃”總算豎起來了,紅毛已整出一身冷汗,把雙手慢慢地放開。“玻璃”站住了,靠在牆上,很聽話。

“還有車子……”

“車子我來,老爹你回到床上去吧。”他生怕老爹會繼續對他的“玻璃”感興趣。

他很快地把車子推了進來,豎到死屍旁邊,車子很寬,總算擋去了死屍的一些目標。

“老爹,您們這裏沒狗吧?”

“狗沒有。”

“噢噢,沒有就好。”

“怕咬人怎的?”

“噢,怕……我生下來就怕狗。”

老爹躺在被窩裏跟他說著話,把床鋪留出一條來。紅毛洗了腳上床,卻把眼睛盯著獨輪車後麵的死屍身上。他生怕死屍此刻雙腳一軟癱倒下來,那可就糟了。他一邊同老爹搭訕一邊在心裏說:“二和尚,爭點氣,挺住。”

死屍靠在那裏,一動不動。現在是九月,山裏的夜氣溫很低,屍體凍得很好。

老爹把頭從被窩裏伸出來,像一個諦聽什麼的烏龜,在空氣中嗅嗅道:“怎麼一股臭味?”

“噢,老爹對不住,剛才是我放了一個屁。”

談了幾句,老爹又說:“還是臭。”

“我老是打屁老爹,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我吃多了苕子餅,一直打屁打到如今。”

“這要搞點藥醫。”

“醫不好的老爹,什麼藥都醫過,完全沒了指望老爹。”

最後老爹迷迷糊糊地有些囈語了還說:“不像臭屁,不像臭屁……”

“是在路上我踩了一泡野屎吧……”紅毛見老爹睡意濃了,就用一種極輕柔的搖籃曲一樣的聲音答著,送老爹進入夢鄉。

他翻了一個身,他睡不著。山裏的夜風一陣緊似一陣,屋後的竹林發出低婉而荒涼的躁動聲。夜貓子在一個角落裏跟老鼠搏鬥,發出生死拚殺的吼叫。小馬燈昏暗的光輪照著那架落滿灰塵的獨輪車和直立在那兒的屍體。車架的影子和屍影都顯得那麼孤獨而疲憊,仿佛是一場無盡頭的旅程,是一次被逼到絕路上的逃亡。他現在突然結結實實感到:二和尚死了。他是運他回去,送他入土的。好端端的一個人,一餐能吃兩斤米外搭一碗稀飯,就這樣孤孤單單地像一筒朽木靠在那兒。他紅毛也孤單,但不管怎麼說總還是活的。想到這些鼻子不禁一陣陣發酸,一泡淚便死勁地在眼眶內打轉。他的酸痛的腿靠在老爹熱烘烘的腿邊,他舒服地躺在鋪滿了幹草的床上,那不遠處冰涼淒清的死人影子使他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