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產隊這次去水庫工地的二十幾個人中,隻有他和二和尚被派出打眼放炮炸石頭。這樣的活安排到誰頭上誰都會推脫的,都可以找出十條八條理由來退避三舍。無辜的死對他們來說太不劃算了,工分多一點,但一個工值幾個錢呢。這些年誰都學得很會精打細算,精明得像魔鬼。但是他紅毛和二和尚卻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幾天的上工,鋼釺、雷管、柳藤帽、躲炮的“蒙紮子”,一個接一個昨生今死,今生明無的同伴,山腰的新墳。在一天晚上,這兩個打一處來的同伴,就著在老鄉家買的兩斤死豬肉,喝了幾碗薯幹酒,就商定了:如果被炸死一定要拖回去埋。誰死了活著的就一定要把同伴拖回去,就是炸得隻剩一塊肉,一絲骨頭,也要用手捧回去。這兩個人喝了交杯酒,把酒碗摔碎,然後爬到山頭上對著北麵的家鄉哭喊了一陣,跪下磕了幾個響頭。現在料中了,其中的一個真的死去。
二和尚是被一塊飛來的石頭擊中了胸脯,吐了幾口幹血就伸腳了。紅毛趕過去時二和尚的眼睛都散了,白蒙蒙地一片看不了他,鋼釺倒捏在手裏,好像想睡一覺。工地指揮部自然對善後的處理很重視,隆重的追悼會。追悼會總是開成誓師會,活著的人一個個都要裝著慷慨激昂,黑壓壓坐在高低不平的山坡上,高音喇叭以一種虛脫的激昂怒吼著。會後商議安葬的事,紅毛說,我要把二和尚搞回去,我當著他發了誓的,就是他炸得隻剩下一塊肉,我也要把這塊肉銜回去,何況現在他還是具整屍。工地指揮部答應了他的請求,還說要給他八塊錢和九個工分的補助……
雞叫第三遍,紅毛從迷糊中驚醒。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依然很黑,他爬起來趁睡在另一頭的人沒醒的時候匆匆打開門,把車子推出去,把屍體搬到車子上,然後帶上門悄悄地消失在黑暗裏了。
車軸感到比昨日又艱澀了一些,也許沒加機油,沒打氣。走了一程,沾滿汗垢和血殼的鞋幫也醒來更加發硬盡職盡責地折磨他了,腳板下的哪個血泡也皮肉分離了,踩下去鑽心疼,而且肚子也不知是因為一整天奔波晃蕩還是受了涼,很不舒服,直往下墜。不過睡了一覺人很清醒,晨風悠悠,不由得使他加快了腳步。在早起的山裏人準備早餐時,他就一口氣趕了十多裏路。等路人們來不及探究他的車子推著什麼就甩開了熱鬧的塔龍驛小鎮。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他已踏上了又一段寂寞的路程。
這是一個峽穀。下了長長的坡看不到東麵太陽的影子。穀底的一灘灘卵石被露水浸濕後透出秋天的涼意。這條峽穀要繞著好多個山峰轉。並不是一條正路,但是能走獨輪車,隻不過需要腳下格外當心。
這一天太陽一如昨日,恍恍地早晨還有些厚雲,但太陽沒到當頂天空就大開了,九月的爽味全被趕跑,行路人跟六月天一樣。一路追蹤這輛車的蒼蠅一隻也沒掉隊,快兩天一夜了精力還好得像鬼,顯出它們超凡卓絕的恒心和耐力。而且越聚越多,飛飛舞舞地鬧成一片,把空氣攪得更燥悶難當。這催促著紅毛加快了步伐,總想趕在蒼蠅的前麵,衝出這個圖謀不軌的齷齪的包圍圈去。
我日你死娘,也不說下場雨,淋他媽的個落湯雞也好。紅毛被泉湧的汗水醃得睜不開眼睛,那車子的皮帶勒進他的肩胛黏乎乎疼,移動一下換個承勁的地方老移不動,就像長進肉中了。他看了一下大致方位,根本不怎麼快,跟出發前算的差了一大截,還似乎沒初來工地的那次速度快。當初打著紅旗說說笑笑,看起來走得不緊不慢,一路打鬧,卻很出裏數,現在他是一個人悶頭悶腦地走,沒個說話的人,當然就他媽牛卵子蔫勁了。走長路沒個說話的人多慘勁呐,於是便對死屍說:
“二和尚,也不跟老子呱點笑話,推著你像推頭豬。”
死屍沒有答話。他感到無聊之極,悻悻地更加沉重。日你媽死鬼,死人都不願跟我說話,還有個活頭?
獨輪車的膠輪也像是曬軟了,輾爛了,胎的氣也不足,輾到石頭時癟癟的。他想,打點氣也好,日他死娘的打點氣也好,打氣的地方也沒有,硬推,就靠了一把娘肚子帶來的苕力氣。
來到一條溪溝邊喝足了水,洗淨了汗,又啃了兩個硬饅頭,想想越休息越難爬起來了,就挺著脖子鑽進皮帶去,聽著獨輪車少油的軸承害瘟喪一樣地慘叫,一圈又一圈。
中午時分人最難受了,太陽刺得人軟如螞蝗,那幾顆野樹上的寒蟬尖長了喉嚨叫得人直發懨。紅毛真想在哪個陰角處眯著一會,吹點懶風也算是最大的享受了。推著推著果然打起盹來,腳步卻沒停著。但車輪子卻偏往石頭上跑,震他兩隻手膀像錘子敲。有一回竟把車碰翻了,屍體歪在路溝裏。紅毛醒過來趕緊去抱。這樣迷迷糊糊地走了一程,紅毛也覺得不行,而且那屍體腐爛的臭味越來越重。峽穀裏沒有一絲兒風,臭味吹不散,直熏著他,也提醒了他,感到再不能這樣了。心想:也真他媽慘,一個人隻兩天不吃不喝不拉,就臭成這攤子相,人也是太不值錢了。於是便對屍體說:
“二和尚,人就是一口氣,忍住,再爛下去我怎好跟你老母親交待?”
教育了一番屍體,就忽然生出一種俠肝義膽來,催督著自己,把兩腿夾得緊湊湊地挺直了腰板命趕路。
後來他的鞋有一隻終於磨穿了,一個小洞害得他一瘸一拐,很不容易調節兩邊扶手的用力。來到一條小河邊,他跳下去衝了個涼,也把屍體抱下去泡了一會,這樣趕走了不少野心勃勃的蒼蠅。他把水淋淋的屍體抱上車,臭味大大減退。他再在裹屍布上撕下兩塊布來,把自己的雙腳裹住。他狠了一下心把一雙破鞋扔掉,又脫下屍體的一雙涼鞋來穿到自己腳上。他穿好了死屍的鞋子試試步,滿意地對屍體說:“二和尚,我是為你走爛了鞋的,我隻有在你身上占點便宜。二和尚,死人的鞋子活人的鞋子我都不在乎,我也差不多要死了。”
這個的確有些歪歪倒倒的人又向沉重的屍車走去,並且又讓輪子艱難地轉動起來。
他太累了,是因為第一天走得太快太急,本來很好的體力一下子就暴耗完了,而且一雙腳沒保護好,全被磨爛。也許是因為他的心太急,因為這不是推的一堆草,一捆秸梗,而是一個人,一具屍體,一種鮮貨。而且天氣在他的意料之外焦晴,把他本來很悠閑的情緒破壞完了,他不得不這樣拚了死命趕路。然而,越急越壞事,在天傍黑的時候,他的獨輪車壞了。
車壞了,還沒走出那個峽穀。
長長的路被黑暗越擠越窄。下午他的車胎就完全癟了,不像是缺氣,很可能胎破了。他好歹應付著推。但是現在軸承完全卡死不能動彈。他剛才摔了一跤,車就摔成這個樣子。他坐在地上,扯了一把草搓著滿手的機油。這輛車本來就是湊合的。為了上水庫工地,生產隊下達了政治任務,凡上工地的都要一律備膠輪車,說是軍事化行動。紅毛過去是木輪雞公車,他隻好低三下四找鎮上的親戚想天方打地洞,終於東湊了個舊鋼圈,西湊了個廢外胎把車打成了,現在事實證明,這個車的確是一堆破爛。
紅毛看了看四周,沒有一絲燈火,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他渾身的筋條一下子軟塌了。怎麼辦呢,他看著丟在一旁的那捆屍體,天挨黑,那蒼蠅更拚命地嗡嗡撞撞,仿佛這頓到手的美餐無處下口已經忍無可忍了,專門尋紅毛的眼睛嘴巴撞,以示它們無聲的憤怒。紅毛從心底裏深惡痛絕這些卑鄙的蒼蠅而又對它們毫無辦法,恐懼萬端,把他的心緒全攪亂了。
黑燈瞎火車子是無望修理了的,他垂頭喪氣地坐著,守在死屍麵前。死屍似乎在黑暗中默默等待著他拿主意。他就說:
“二和尚,你放心,我會把你送回家去的。”
他決定把車架子拆下來扔掉,背著屍體和膠輪子。車架子帶不走,無非就是兩根桑木,丟掉了回家再重打一個,但膠輪他不能丟下,丟下就很難配了。他把綁屍的繩子解下來,一頭拴著屍體的腰,一頭拴著輪子,作成馬褡那樣一前一後背掛著,也保持了一些平衡。關於平衡的技巧他學過。有一次他去城裏賣一頭糙子豬,豬走到半路死活不肯走了,他就把豬四肢一紮,用一條扁擔,一頭挑豬,一頭挑了塊大石頭,這樣就挑到了城裏的牲豬交易所。這塊罕見的大石頭現在還在城裏的牲豬交易所裏,成了別人的拴豬石。紅毛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總有辦法可想的,什麼事都難不倒他。
他把屍體背到背上之後再用繩子加固兜牢,胸前就吊著他的車輪,一前一後背著兩個死物又開始了新的跋涉。
兩邊的山影黑魆魆的,那山上高高低低的馬尾鬆透出稀稀的天光更見其恐怖,像一些夜晚出來的遊魂,都朝他窺視著。不錯,他背上是一個鬼,而山頂上的那些鬼是些無常來跟蹤他收屍的,他被鬼魂追趕是因為他身上附著一個鬼魂,就像一輩子也卸不下來了一樣。大汗直滾,夜風森森地從埡子口躥出來,浸得他兩腿直顫。路完全靠了摸索,絆絆磕磕地像走在一個奇險的惡夢之中。怕不是惡夢吧,背著一個死屍?我日他死娘的倒了哪八輩子黴?而且這下走路不再有推車便當,發脹的屍體死氣沉沉地把他七竅灌得發暈。胸前的車輪不算太重,但那根鐵軸卻正好頂著他的小肚子,往旁移一點呢又戳在胯骨上。翻轉過來吧,也是軸杆,一模一樣地疼。都是鐵。隨著他雙腿的邁動那車輪就節奏鮮明一下一下地戳擊他,無端地,沒有任何理由。車輪子,你個古怪精不識抬舉的輪子,你是能跑路的,現在老子背著你還算犯了法麼?我日你死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