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走了一陣,他的小肚和胯骨換著挨揍實在受不了啦,隻好一屁股跌坐下來,把車輪重重地往地上一摔,算是解了滿肚子冤氣。
隻有這樣,把你們都綁在一處背著,不分了前後,也省得去戳老子的骨頭了。他把屍體翻撲過來,把車輪先綁在屍體背上,然後再背起屍體。
他因此隻好把腰更躬了下去,背上的兩個死物湊在一起太寬,他必須彎得像個老痰火病的駝背走路。現在是這樣:他背著屍體,屍體背著那個不聽話的車輪,一個活物兩個死物疊在一起又保持了一種古怪的和諧。而這個活物在一個車輪和一具死屍山一樣的重壓下竟還能走路,還能邁動他兩隻雜樹般的腿。汗似乎流完了,氣喘得牛卵子粗,你如果此刻在這條崎嶇而又荒涼的深夜山道上聽到他的喘氣聲。你會想像不到那是一個人。然而他畢竟是一個人,一個活人,活生生的可憐男人。那時候他的肚子已經貼到背脊骨,他忘了進食,忘了喝水,唯一的意念就是指揮那兩條堅韌的腿骨邁動——或者準確一點說是拖動。因為它們除了支撐一具死屍和一個車輪外,更重要的是支撐一個活人,使他不倒下去。
死了是一個夢,活著是一個奇跡。真是一個奇跡。他生下來左眼瞼上就從前世帶來了一塊紅皰,皰上瘤結著層層雞屎皮,而雞屎皮上還奇怪地生著幾根紅毛,紅得像鬼。這使他父母從心底裏厭惡他,從小就沒把他當一回事。紅毛生下來就沒人管,兩歲的時候就開始一個人鑽家門口亂葬崗子裏的茅草刺叢。父母出工,他也早晨獨自出去,父母收工他也回來了,準時得如雞鴨上籠一樣。小時候他碰上了三年自然災害,父母心想這孽種是會餓死的,餓死了也好。但是這個一天隻喝三碗荊芥子湯的家夥三年之後竟沒死。他究竟怎樣活過來的,在亂葬崗子裏同那些饑餓的野狗爭食了什麼,至今都是個謎,紅毛說,他也記不清了。
紅毛就是這樣一個人,當他的腿骨硬是拖不動了的時候,卻認為是背上的屍體在給他使陰力,故意壓著他,讓他透不過氣來。死屍的一雙涼鞋也走出火來了,滾燙滾燙地箍在走爛的腳上。現在月朗星稀,如此美妙的夜晚他全然不覺,這夜晚不屬於他。他現在隻屬於一條回家的路,屬於一具死屍和一個車輪子,屬於流不盡的臭汗聞不盡的臭味,屬於一雙快倒下去卻還是要挺直的、使自己像一個真正活的人、必須走一點什麼的腿骨。是的,總要走一點什麼吧。什麼東西在前方牽引他他不知道。他的行走全憑了他還是個能喘氣的活人,而背上還有一具義不容辭必須背著的死屍,這就是一切,就是他要注定了在這條夜路上走點什麼的全部根據。
但是他越來越感覺到死屍是在故意刻薄他,壓著他,拉扯他不想讓他走。這是為什麼呢?我日你死娘的二和尚。這樣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子醜寅卯來,腳下的方寸就亂了,一眨眼便絆著了一塊石頭,摔了個鼻青臉腫,而等他爬起來時,發現背上的一切東西都不翼而飛了。
他在黑暗中驚慌四顧,終於發現了那堆討厭的東西。他真不想再背上它。但是看著那無聲躺在一旁的死屍,車輪子倒是站著,就像是死屍活過來用一隻手扶住了它一樣,他頓時埋怨全無了,身上汗氣全收,夜風颯颯地吹得他打尿噤,喉嚨管子也發直了,說:
“二和尚,別嚇我好麼?我背你走沒有犯法,我硬是要這麼說的,我沒犯法。你是不是故意想搗蛋拖延時間啦,你不想回去?怕不好見人?二和尚,人活百歲是一死,死了兩腿一伸管他娘的個卵子。一千個錯一萬個錯,你死了不是我的錯,二和尚,我搞你回來不是為了那八塊錢九個工的補助,就是不要這些又怎樣呢?八塊錢九個工本來不少,但未必我沒見過錢,這點補助就打瞎我的眼睛……人哪,人活著也不輕鬆,死了也不輕鬆,咱們都是同路人,你饒了我好麼……”
這樣向死屍求情解釋了一番,氣力也因此完了,他站都站不起來。他挪到屍體的旁邊,心想著不要怕什麼,他左眼瞼上那雞屎皰和幾根毛都是紅的,鬼是怕紅顏色的,紅壓邪。壯了膽守著這個屍體,心想背不上路了呢,實在背不動了呢。
不行了。他想。這種感覺是那麼真實,不留任何餘地,使他沒辦法安慰自己和鼓勵自己。他決定先把車輪子丟掉,減輕些重量。他取下內、外胎留著,把那又鏽又笨的鋼圈下了八輩子決心拋出去,像拋一塊廢物那樣,鋼圈在黑暗中閃了一點依依不舍的光,就砸在遠遠的石頭上,火星四濺,發出淒慘的被遺棄的聲音來,再滾動了幾下,終於在黑夜的一個角落裏消聲匿跡了。紅毛心疼地傾聽著那金屬砸擊的聲音消散在荒山,憋了一口氣把死屍扶起來又讓他趴在肩上。整理妥當後,他再拿起癟了的內外胎,將死屍和自己的脖子一起套上,像在水中兩個人共一個救生圈。他這樣把兩顆頭一顆活的一顆死的固定在這個圈子裏了,或者說把輪胎套放在兩個世界的兩顆頭顱上,才回到路口。
輕一點就像輕省了許多。當然這隻是他的一種感覺,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良好的願望,而真正沉重的東西還背著,還沒有丟,也不能丟。他猴著腰上路,心髒在極度緊張的運轉中似乎要蹦出胸口,把他鼓搗得時時會窒息。停下來喘口好點的氣吧,而路還沒一點指望呢,老是走不到底。這裏是一片丘陵,一些汪汪的小湖像一些白石子那樣擱在四野。這兒很開闊,愈開闊他愈不敢看,不敢往前麵看,看一眼他就會徹底完蛋的。
我也隻差一口氣了。他想。死人不背活人,倒要活人去背死人,活著真他娘的累呢,總是要走路。現在一個活著的人和一個死掉的人走著同一條路。他想應該安慰那個冤魂一下,心裏說:二和尚,我知道你不好受,可你好歹還有個人背著,我呢,誰來背我一下?你離家越近就考慮得越多這是正常的,其實想穿了我跟你沒兩樣,我也就多你半口氣,你看我的車也丟了,人也像個鬼了。二和尚,我加把勁,好不好,你隻管放心,我就是變成鬼了也要把你背回去。一股子拗勁突然增生。
“二和尚,枯走沒有意思,我們唱個歌吧,我起頭……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一一切繳獲要歸公……一針一線個個要牢記……”
那歌聲像一條老狼在嗥叫,那歌聲短促、鈍啞,像石頭一點點敲榨成屑片,向清寂的夜空撞撞跌跌,一步一個跟頭。反反複複地唱,像從整個丘陵地帶深處鑽出來了千百個遊魂。後來那歌聲的尾音終於憋出可憐的哭腔。
沉重的屍體終於把他一點點壓趴在地上。不錯,他是一個倔人,他生來就倔,他跟人賭過一隻手捏破一個電燈炮。大家都說捏不破的,書上也說捏不破,因為電燈泡是圓的,但他捏破了,雖然捏出滿手血來。他要叫人服了自己。他不光叫人服他,還要叫世人的萬事萬物服他。他曾經被毒蛇咬過,一個土醫生說,必須用咬你的那條蛇的肉敷,腫才能消的。於是紅毛便懷著巨大的仇恨在毒蛇咬他的柴崗子上拖著一條水桶粗的腫腿吊著棒子鐮刀去複仇。他見蛇就打,終於在三天之內打死了二十條蛇,不管有毒無毒,不管是大是小,他發誓要把蛇們斬盡殺絕。後來他把這二十條蛇皮掛在門簾上迎風招展,叫世界上的蛇從此再不敢惹火他。
仔細想想這背上臭熏熏的死屍是他的什麼呢,關他什麼事,是他兄弟?是家裏的一個什麼人?不是。他難道就想那八塊錢九個工麼?也不是。是因為發了誓?他完全可以丟了他,讓自己逃個活人出來,但是他就是沒有丟,也從沒想過丟。他很難想清為什麼不會丟掉他,丟掉這坨爛肉。是呀,活著也不輕鬆,日他死娘的還要為死去的負責,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走不動,還得丟。隻好又丟掉內外胎。現在,一架寶貴的車子算是丟幹淨了,就剩下一具屍體,再沒有別的可丟了。走吧走吧,真日他娘。
總算走完了丘陵。現在前麵就到了本公社的地界。一踏上自己公社的田土,就似乎聞到了一股恍若隔世的很親切的親娘老子的氣息。他站住了,他傻呆呆地站著,像一棵樹,好半天他才說:
“二和尚,到家了。”
他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他大步大步走,他走得又穩又有份量。
“姆媽,我的姆媽!姆媽,我的姆媽……”
他哭著喊著,喊著哭著,一把鼻涕一把淚。
他這樣走,這樣行,最後像一架用幹了油的機器,撲倒在路上,不再有任何知覺。
第二天早晨,起來挑水和出早工的人們就看到村頭走來一個幽靈:一個幽靈背著另一個幽靈,一個活鬼背著另一個死鬼。人們好久才在那個活鬼的左眼瞼上看到了一塊雞屎皰和幾根紅毛。
這是紅毛,人們終於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