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後無法入睡,我想寫一首詩,一首長詩,一首《克林頓,我恨你!美國,我恨你》的長詩。但心情很亂。我想聽聽外電是怎麼報道的。打開接觸不良的短波收音機,聽不清什麼。我順手翻開我近段正看的一本宗教書,這一段時間我如癡如狂地喜歡上了一些宗教書籍,什麼《荒漠甘泉》、《馨香的沒藥》、《蒙恩的見證》、《人啊,你往何處去》以及關於聖佛蘭西斯的《靈花》等,想思索一下這個世紀末宗教真的能否給人的信仰以某些救贖。西方的基督教是和平和仁愛的宗教,他們的鼓吹人權應該是與他們的宗教有關的,看一看聖佛蘭西斯的禱文:“懇求主使我成為和平的工具!有仇恨的地方,讓我種上愛心;有損傷的地方,讓我種上原諒;有懷疑的地方,讓我種上信仰;有頹喪的地方,讓我種上盼望;有黑暗的地方,讓我種上亮光;有悲哀的地方,讓我種上快樂……”可是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種上了什麼呢?克林頓種上了什麼呢?他用炸彈(而且是世界上最高級最具殺傷力的炸彈,鑽透了五層樓才爆炸的炸彈!)種下的是慘禍,是淩辱,是野蠻和絕望,是暗無天日,是一家一家失去親人的巨大的、連綿不斷的悲傷。基督教,那些到處派遣傳教士的國度,再也沒有人信你的教義了嗎?這個世紀末啊?
第二天,我昏昏沉沉地睡到八點多鍾下樓吃早點,在那個鄉下老會計的門口碰見了他。他拿著一個收音機,天線拉得長長的,耳機塞在耳朵裏。我跟他點點頭,正準備繞開他下樓,忽然聽他說:
“我恨他們。”
我一怔,從眼鏡片後看著他,說:“你恨那個?”
“美國。”他說。
我還以為是一樓搞裝修的人騷擾了他的休息,他向我投訴呢。
“都恨。”我說。他竟然跟我一樣,可他是個農民。一個鄉巴佬。這使我有些震驚。
“這些狗雜種!”他說。他罵了起來,“把我們的人炸死了。就沒有人來管美國了嗎?”
“誰來管他?隻有上帝來管他了。”我說。
我匆匆地下樓。我想去買一份報紙。結果報攤上的報紙早搶購一空了。我隻好走很遠的路在一個單位的報欄去看。
下午我想去買晚報,下樓的時候又碰上了我的鄰居,我感覺他是在那兒等著我,在尋個說話的人。他手上拿著晚報,見了我就指著那上麵的照片說:“多年輕啊,你看,多靈醒的丫頭,人家結婚才一年。”說著他快要流出淚來,眼睛裏淚汪汪的。他肯定憋了很久,沒有找到個說話的人。
“是很慘。”我說。我不想與他多說什麼,除非他是我的同事。
我匆匆過去之後還聽見他在後頭說:“這樣子還得了!”他拍打著報紙,嘩嘩地響。
我理解他的憤怒,因為我也憤怒,但憤怒之後是迷惘,覺得這世界上的惡得不到懲罰,而善卻在遭難。正義已經被炸飛了,這世界怎麼發展呢?上帝真會複活嗎?這是可笑的,信上帝的人卻不相信上帝會懲罰他們,何況我們這些不信上帝的中國人。
中國太弱了。想一想南斯拉夫和被炸的中國使館,就想到以後誰來保護中國呢?這種憂慮隨著迷惘在我們體內蔓延,使我坐不想坐,站不想站,寫不想寫,隻好到下麵去散步。結果在花壇那兒又碰見了鄉下的老會計。他依然拿著個半導體在聽著。我本來想繞開他的,我實在不想與任何人說話,但他卻站了起來迎著我說開了:
“你認不認識這三個記者呀?”
我說我不認識。我本來就不是記者,但我不想解釋。
“一夢中就走了。”他說。
“那是肯定的。”我說。
“我見過日本鬼子丟炸彈,”他說,他十分希望我與他說話,聽到他說他見過日本鬼子的炸彈,我就坐了下來,聽他說他想說的故事。
“我見過日本人丟炸彈,那些鬼家夥,我們叫‘跑老東’,全跑到麥田裏趴著,炸彈就丟下來了,飛機一走,我起身一看,到處都是炸死的人,胳膊、大腿、沒腦袋的人,也就像沒事一般,又趕快跑,哭都沒哪個哭。哎,那時候人算人哪!人不是人,在日本人眼裏,中國人哪是人!如今在美國的眼裏,中國人也不是人啊!”
我說:“中國人還多少能反抗一下,弄煩了,把原子彈打到他國家去,與他們同歸於盡算了。南斯拉夫還慘些,炸了那多人,不就像炸幾頭豬幾頭羊一樣無聲無息?別提了,越提越火。”
“可我兒子去了兩趟美國,就說美國不得了了,說中國人那叫人過的日子。你看看,到美國領什麼獎,那不都是拿錢買的,人家騙了他的錢,他還說人家好。”
“您兒子是做什麼的?”我問,我真還不知道。
“鬼曉得!”他說。他也不知道。我估計他是不想講。
“美國那是富。”我說。
“他富他沒了人味那還有什麼用。為富不仁,它就像瘋子了。”
“它是瘋子,”我說,“人富了,很容易瘋。”我說。
他忽然說:“報紙來了。”便走了。他沒看表,怎麼知道報紙來了呢?這鄉下老頭!
那幾天他喝得不少。我估計他喝的是蓋澆酒,沒菜。我沒見過他買什麼像樣的菜,雖然他兒子很有錢。走過他身邊時,總是一股麻木的酒氣。他總是在樓下遊弋,過去他可不是這樣。那天見了我,劈頭就說:“你聽了美國之音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