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我的鄰居(3 / 3)

我說:“沒什麼可聽的。”

“我也不聽了。”他說,“我真想把收音機砸了。昨天晚上,美國人說,現在是要我們給他們道歉並賠償損失的時候了。你說,氣不氣人。就砸了他大使館幾塊玻璃,他還要我們賠,他殺了我們的人,把大使館全炸了,也沒說賠的事。”他脖子硬硬的,吐著酒氣,“就像一個殺人犯,殺了人,有人吼了他一句,他就說,你們敢吼我,這還得了,這是失禮呢!你說,好笑不好笑。”他想笑,卻沒笑出來,隻是搖搖頭,“咱們鄉下人也不是這樣呀,他美國人都是有文化的人。咱們鄉下沒文化的人,吵架打架什麼的,還有個節製,他就怎麼沒節製呢?”

“他們不是人。”我說。

這個想把自己收音機砸了的老人,果真再沒見他拿收音機聽了。隻是準時地接那張晚報。晚報也突然變了,用許多版來刊登此事的全國全世界的反映,而不再登那些殺人放火強奸狗長象牙豬說人話的破消息了。

他整天在樓下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手上拿著報紙,滿腹心事要向人說的樣子,憋得真是痛苦。我那幾天早出晚歸,因研究所開會,也就沒停下腳步的時間與他搭訕,估計這一棟樓除了我,再沒人同他說什麼了。大家有大家的事。另外,沒事都關了門在自己家裏,不串別人的門,也不讓別人串門。這樓道裏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我不認識,更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

剛好這個月輪到我們家收水費。那天晚上我敲響了那個鄉下老會計的門。他開了門,從鐵門內見是我,連聲說:“你好,你好,”便要打開鐵門讓我進去。我說:“不進了,您自己報報水表吧。”他說:“進來坐坐麼,進來坐坐麼。”硬是把我拉進了他的屋裏。

“你們記者辛苦呀!”他說。

他說這些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到了在電視機旁,他豎著一張折疊的報紙,是三個人的遺像:邵雲環、許杏虎、朱穎。遺像前麵放著幾顆水果,三個一次性杯子裏添著三杯水。

我說:“您真是有愛國心啊!”

老會計說:“我是心疼他們。你看看,朱穎的父親,捧著兩個伢的骨灰盒,鐵石心腸也會掉淚的。”他說不下去了。最後斷斷續續地說:“我曉得這事可憐,我挨過日本老東的炸彈,我的母親就是被他們炸死的……當時,沒人管哪,死了就死了,席子都找不到一床,挖個洞就埋了……可憐,她的丈夫到現在還不知道……”他說的是邵雲環的丈夫,那個身負重傷的大使館一秘。“美國鬼子他們究竟要什麼人權……”

我說:“什麼人權,聽他們的話,就是人權。你是殺人犯,聽他的,就有人權;你不聽他的,你是菩薩也沒有人權。”

“是是是,還是你們記者說話水平高。”他說。

因為收水費是個麻煩事兒,要挨家挨戶地收,我便告辭了,可這老人的話匣子打開了,且是好不容易打開的,我出門看到他悵悵的,一再要我多坐一會,我下了一層樓,還在聽他說:“再坐一會麼。”

因各有各的事,這爆炸使館的事也就平靜下來了,很奇怪,報紙也嘎然而止,不再報道此事,晚報又恢複了過去那種格局:殺人、放火、搶劫、水費過高、逛商場受辱、下水道阻塞、窨井蓋被盜……。我原以為晚報這一次因三位記者同行的以身殉職,會使它們改變一下,變得有點思想性、戰鬥性,有點知識分子味的,我剛準備為它歡呼並準備寫一封信給晚報總編說:這個城市不總是隻有小市民報紙,它應該成為正義和思想,振奮我們日漸衰頹的精神。看來,我高興得太早了。

與我一樣對報紙絕望的可能還有我的鄰居,那個老人。有好多事情他還是跟我一樣,還沒搞清楚呢,報紙咋就休止了呢,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我看見老人怔忡地在小區裏走來走去,跟小區的另一個有點弱智的中年人一樣,這個小區似乎總能見到他們的身影。我也不想說什麼了,每當見到他,我就打個招呼了快速走開,我看見他是那麼失望,失落,孤獨,意猶未盡。

大約是在一個下雨的雙休日裏,我的這個鄰居就走了,我買了早點回來剛好碰見下樓的他,提著個大包,手上還有一捆報紙,看得到,都是五月份的報紙,充滿著悲慟、憤怒、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報紙。我說:“您去哪兒?”他說:“哦哦,回去,回鄉下去。”然後小聲說:“房子麻煩您瞄著點,兒子估計也快回來了吧。”我說:“好好,”我說:“等您兒子回來了再走嘛。”他說:“回去好,回去,趕趕秧雀。”他又說:“這些報紙,我回去給鄉親們看看,我們那兒就是看不到報紙。”“沒有電視嗎?”我說。“那也很少,”他說。“城裏不好?”我問。“唉,”他說,“別說了,我要回鄉下,找幾個人罵美國佬!我就是想罵人。”“這兒不能罵?”我說。“人家要願意跟你一起罵的麼!”

他提著包和報紙就走了。這個生產隊的老會計,在梅雨季節到來時,一個人踽踽走了。鄉下,肯定有一些議論得熱血沸騰的人,那些人肯定會聚集在他身邊,在禾場上,在槐樹下,抽著煙,吐著痰,像罵當年扔炸彈的日本人一樣罵美國人。這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