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湘鄂邊界是水鄉。
那裏是洞庭湖的尾子,到那兒逛一天半天往往得喊十幾個渡的。水鄉也有水鄉的情調,每當聽櫓過渡時,那密匝匝的蘆葦間駛出一艘鸕鶿船來,鸕鶿黑大個地把頭伸得凝住,像枯樹樁,打漁人便喊出一聲長長的吆喝,帶出濕漉漉的波音,波音歇處又飛出一串野鴨來,野鴨亦叫,叫得天荒水遠。
童家洲是一個洲子,洲子四麵困水,家家楊柳埠頭泊著一隻船,以船代足,以船當車。洲上的人從外回來,將船泊下,背起兩片槳來上岸,留下空空一船波聲,一船夕陽,一船明月。
如不信,三月時看那崗上灘頭一片片隨著野風偷綠的葦子,六月魚肥蒲青,八月天降蘆花,朦朦朧朧的一秋溫暖。童家洲人就借了那水來栽稻捕魚,借了蒲草蘆葦來編席織簾,雖然那裏的土語過了一道河便顯得艱僻,但神不管,廟不收,生活倒也安穩、實在。過年家家有新衣裳;到鎮上的船回來,往往槳梢掛著幾斤豬肉。人人長得健康,沒聽說過誰得城裏人的癌症、高血壓之類;姑娘們也是浸了那清風水月,一個個長得靈氣漾人。不過有一人得了種怪病,叫“母豬瘋”——城裏人叫癲癇病的,他就是根伢子。
根伢子二十七、八了,因這種病,所以還沒見哪個姑娘肯嫁他。他家的哥哥弟弟都成親分家了,他還守著年老的父母,承包了幾畝水田。根伢子的病一年發兩次,發了就口吐白沫,四肢抽筋,說胡話。發起來陡,哪兒發就樹樁般地往哪兒倒,所以總是發一次病就弄得鼻青臉腫,幾日之後就好了,好了便跟沒事人一般。他犁耙車耠樣樣能來,收工後還可以去打網扳罾搞些魚和烏龜回來,又有一身好力氣,隻是憨點。
聽說他這病是因為吃了母豬肉得的。那年月,吃肉很難,瘟豬死豬一樣都進滾水鍋,他父母也記不住根伢子是否真吃了母豬肉。發病就發病,好生生伺候他幾天,也沒什麼太悲愁的,哪怕再悲愁的事,久而久之便也淡了。根伢子雖有這可怕的病,卻並不是童家洲人小看的一位,他很有些“起眼”——有一手絕招兒:童家洲蛇多,往往翻渣倉窩子時也可以翻出一窩光溜溜的蛇來。蛇又多的是青竹鏢,土公鞭之類的毒蛇,被蛇咬傷的人很多。隻有根伢子能治。
那年月根伢子因染上這病,且學校讀書也學不到什麼,便在洲子上遊屍舞蕩。他碰見了何家洲一個到這邊來捉蛇的叫花子,同他混熟了,終日跟他鑽葦林子,結果學得一手治蛇弄蛇的叫花子功夫。據他說他一念咒語便能叫蛇出來,好大好大的蛇都聽他使喚。這手功夫有人說看見了,有人說根伢子瞎吹。不管瞎不瞎吹,他們的確經常看到根伢子手上拿著一根根蛇來玩,和蛇親嘴,把蛇往脖子上纏好幾道。遇上小孩或是年輕妹子,便拿了蛇去麵前晃,嚇得她們尖聲尖氣地怪叫。不過那蛇肯定是拔了毒牙的,她們也曉得根伢子平常並不瘋,隻不過是耍耍她們,並不當真的。他治蛇咬是包好,不要分文。有的過意不去,提幾個雞蛋,一瓶燒酒的他也收,收了就交給父母,父母便也含了些苦笑收下。酒不讓他喝——聽說喝了酒更易犯病,蛋呢便油煎了堆在他一人的飯碗裏,父母在一旁看著他吃完,抹著腦殼上的滾汗打飽嗝。
二
深秋時節,樹瘦了,鋪天蓋地的蘆花也開始飄起來。洲上的人都到那蘆葦蕩子去,采蘆花,割蘆杆。
這天洲上的人從蕩子裏回來,就看到了一條大蟒蛇,足有裏把路長,把童家幺爹的孫娃兒吃了。說那蟒蛇在蕩子裏爬時,大片大片的蘆葦壓得兩邊倒,像過陰兵一樣;好多在天上飛的鳥突然落下來,被那蟒蛇一口口吞了進去。有人還說他們看到了一大堆鳥雀子的毛。
蕩子裏出了蟒蛇,第二天人們都不敢下灘去了,任那些蘆花飛走,蘆杆老去。
大家都聚在村頭,看著那遠遠的蕩子。老年人叭著旱煙,中年漢子歎粗氣、擂樹頭,媳婦們便緊緊抱著奶娃子,生怕懷裏的小東西被蟒吞走了。見童家幺爹家哭哭鬧鬧地更是不好受。後來有人突然說:“這時候還不把根伢子請出來!”
大家夥便湧到根伢子門口,向他求情,向他父母求情。
“做做好事吧!”
大家哭喪著臉說。
根伢子是本鄉本土人,見大家這樣瞧得起他,便答應了。在眾目睽睽之中,人們看見他趟進了荒葦蕩子,什麼也沒帶,赤手空拳。
“真狠!真是狠將!”
大家咂咂地佩服。他隻是笑了笑,笑得很憨,最後向洲上的人甩了一句話:“等著吧,我要叫每家每戶都分兩斤蟒肉吃吃。”
一路上蘆花撞眼,他撥著蘆葦往裏走。到處是上垛了的蘆葦,遠遠看像一座座屋脊。還有一些割了的,沒捆,沒垛,散在灘上。可以想見人們是匆匆離走的,來不及收拾。昨天打打鬧鬧的場景依稀還在,留下的卻分明是荒涼和雜亂,這不免使他感到有點發慌。
他來到一個高地,遮著額頭向四下望去,風低蘆葦,那枯杆的葉潮發出一陣陣奇怪的響聲,果真像是有什麼蟒經過。他提著膽定眼看,看不到別人講的那蘆葦唰唰地分兩邊倒的情景,且看見一些白色的鳥兒在天上地下安靜地飛。
他在那兒站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他沒見到過蟒,但知道蟒,那蟒纏人,血盆大口,人就整個兒吞了。他其實也悄悄帶了一把刀,那刀是殺烏龜的,月牙形,刀口鋒利無比。他想如果真被蟒吞進去,他就握著刀,將它的肚劃開,他就可以跑出來。
他害怕蟒。
至於叫花子師傅是否傳給了他真咒,隻有他自己知道。他膽子大,火氣高,別人不敢做的事他幾乎都敢做。曾經有一次別人賭他到一個墳山睡覺,棺材被狗獾子啃穿、能看見骷髏的墳山,僅賭五塊錢,他都去了。這些都是小事,隻要能逞英雄,隻要大家哄抬他,他就會什麼都不想地挺身而出。想到現在大家都在村口等他,他隻身一人到這蕩子裏來,覺著實在光榮。他緊了緊褲帶,到溪溝裏喝飽了水,把那殺烏龜的月牙刀插進褲帶裏,又去尋那蟒。
整整一天,他渾身泥水地穿行在蕩子裏,隻見到幾條小蛇。那些區區家夥他不怕,也不感興趣了,見到蛇後便站住往四下看,看這蛇是不是那蟒帶的小崽子。他希望見到蟒,雖然對後果不免有點惶顧,但想到蟒的希望卻火般燎著他。隻要見到,真正見到,以後的事是不管的,到時總有辦法。
日頭落到了遠遠的湖中,他卻不敢回去。空著手回去,他根伢子的神氣就垮了,神秘的絕招大家也不會相信了。他活在洲上,也就是靠了點大家崇拜的那一手,而那一手今天全洲人盼他用時卻失敗了,他根伢子回去臉往哪兒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