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火鳥(2 / 3)

可能沒有蟒吧,那些人是不是眼看花了?他這樣想。因為他實在太累了,肚子也餓得不行,那葦樁子把他的臉、手、腳都刺出一條條口子來,汗醃在上麵疼得要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洲子不是一年一砍麼,藏得住蟒?蟒的洞該要多大?他對童家洲子上的蛇洞蛇窩是一清二楚的,他跟著那叫花子師傅跑了幾年。雖然他也時常吹噓他捉過一丈長、碗口粗的蛇,看到過有翅膀的蛇、雙頭蛇、白蛇,其實這洲子最大的蛇究竟有多大,有哪些種,他實在是清楚的。

這樣翻過來細細地想,便有些泄氣了。但他又恍惚地記起來:他曾在哪一天跟洲上的人吹過蟒,說他見到過蟒,神說了一番。現在陡然想起來,就覺得洲上的鬧蟒與他有關。肯定是那些人聽他講過蟒,疑心生暗鬼,就花了眼說見了蟒,鬼曉得他們見到的是個什麼東西?可是他跟別人說過的話,今天卻收不回來了,若收不住那害人的蟒,真要被人笑話的呀!

再細細一想,童家幺爹的孫娃兒確實不見了,是跟他媽在蕩子裏采蘆花不見了的,不是蟒拖去又是什麼拖去了呢?他記起有一回下暴雨的時候,西天黑雲裏掛著烏龍攪水,那蟒說不定是從那雲裏掉到這洲上來的呢,前天剛下過一場黑暴雨的。

他黑燈瞎火地在蕩子裏穿,竟穿到村邊了。村邊是一些打著火把朝這邊觀望的人。那是在盼他。他敢快往蕩子裏躲去,有人發現了他,便一呼百應地朝這邊湧來:

“根伢子!找到了麼,殺死了麼?”

“好大?好長?”

根伢子被圍在中間,眼睛四下遊應著,心裏時沉時浮出一團渾濁味來。

“根伢子,收了那蟒麼?嗚嗚……我那娃兒……”是童家幺爹的媳婦,淚眼哀哀的。

“根伢子!”童家幺爹見根伢子總不說話,便吼起來。

“根伢子……”父母拉拽著他問。

那些人盯了他那衣襟不整的樣子,便開始散散地走動,臉上含著落空的譏諷。

一會,他忽然說:“我看見那蟒了。”

“看見了?”

火把照著的臉,先是驚喜,後是恐懼,都呆著圓眼看他。

“我看見了,蟒不是好收的,收了幾次也沒收來。”

“好大?”

“好大!”他說。於是他編了一個怎樣念咒使法讓蟒蛇出來的故事。之後便說:“這蟒我看到好多回了,明天再去。”

“難得收麼?”

“難。”

村裏能作主的人就拉住根伢子,同他商議:“根伢子,明天是不是還要幾個人跟你一起去,免得一個人不小心……”

根伢子不屑地說:“不用了,我一個人夠了,這是我的事,別人幹不了的。”

“果然有蟒,真嚇人!”

“果然是那蟒!”

他聽那些還湊著不散的人緊張而興奮地議論。

他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

父母怯怯地站在他床前,問他:“你真見了麼,根伢子,說不得謊的,這事關重大。”

他不答,讓他們走開。

這一夜他腦子裏是亂糟糟的一鍋粥。一些人影、聲音和蕩子的蘆葦都飛著在眼前來來去去。他想到那些人追問他時,他竟不知為什麼就說出了有蟒。但是翻過去倒過來想,他當時也隻能說出這句話。明天他將怎麼辦呢,不去蕩子了麼,不行,肯定不行。他已經沒有退路,騎虎難下背了。是誰把他逼到這條絕路上來的呢?誰也沒有呀,是自己麼?又好像不是。

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第二天一早醒來,覺著到處都是安安靜靜的,鳥在窗外幽幽地鳴噪,豬在哼,雞鴨在籬下。他想昨日的一切怕不是做了個夢吧?

是夢就好了,然而不是夢。他擦著眼睛,想:好好地怎麼會發生昨天那種事呢?他看見了自己打葦子的鐮子。鐮子擱在雞窩上。就這樣抹了眼屎同村裏人一起踩著露水去割葦,那日子該多平和爽氣!但這不可能了,都在等著他收了那條蟒,蟒不除,這村子、村子的人、這生活,都不會像過去一樣了。他現在惟一要做的事就是一個人到蕩子去。去找那蟒。

他感到口裏發苦。他揣了幹糧,也揣上了那把月牙刀。

天高地闊,一個人咿咿呀呀地唱出一些《老單身漢歌》和《孟薑女哭長城》之類的東西來,又唱叫花子師傅教他的《千百轉》。一路無聊地用那月牙刀削打蘆葦。

還是跟那些割葦子的夥伴們一起好,熱鬧、有趣,愛割不割地躺倒了看天、吹葦哨,或者打撲克。但現在呢……昨晚他隻能拒絕他們,因為其他人一來他就會露底,他的咒符念不出那蟒來。所以他注定了活該一個人到蕩子裏來受這份罪。

如果真尋不到那蟒他該怎樣下台呢?這樣一想又不免虛慌。不,一定要找到那蟒!媽的!老子把蕩子的每一根蘆葦數遍也要捉住它。他一定要同那條不露麵的蟒拚個死活。他要剝它的皮,把它攤在村頭,讓別人看他那神奇的本事,好好看看!

然而這一天,同樣的,沒碰見蟒,影子也沒有。

晚上,他縮在一個蘆葦垛旁邊,帶來的幹糧吃完了,森冷的夜,寒氣襲人。天上幾顆冷星在閃動,整個蕩子被夜風吹出一陣緊似一陣的鬼的足音。他埋下脖子,覺著頭皮上到處是一跳一跳的疼痛。

他不能回去,今天更不比昨天了,他回去別人會要他交出東西來的。他在暗處茫然地睜大了眼向村裏望去,遠遠地見一些燈火。那兒有他溫暖的家,有兄弟、父母,也有一些找他要蟒的人。人家信他,他信什麼呢?他信蛇能聽見他咒符麼?他信真有蟒麼?——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呢?

現在他的頭上倒真像是誰在念著緊箍咒,疼得要炸。冷,他找了幾個草把子,把自己的腰緊緊綁起來,卻摸到了口袋裏的火柴,便在葦垛旁邊升起了一蓬火取暖。半枯的蘆葦一會兒就塌熄了,漚出濕煙來,熏得他眼淚直流,又歪著腦殼去吹。火終於慢慢旺起來,竄出間黃間紅的光。忙了這一陣,背上汗津津的,肚子咕咕地叫。他平時飯量很大,可今天晚上還一點東西沒進肚呢。他就在周圍尋,果然尋到了那些割葦子的人丟在這裏的幾個剩饅頭,幹得要死,上麵爬滿了螞蟻,他管不了這些,忙用葦梗刺著放在火頭烤,烤得半焦便狼吞虎咽。

吃完後有了些活力,就在葦垛下掏了個洞,自己剛好能鑽進去。

葦子鬆軟軟地躺著很舒服,風在洞外嗦嗦地吹。他睡不著。手枕著頭,想:明天又該得怎樣呢,明天會見著那蟒麼?朦朦朧朧覺著結局肯定不太妙,但又不得不時地寬慰自己。一定不能讓村裏人知道沒有蟒,如果他們一旦知道沒有蟒就完了,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將在傾刻間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