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頭仍舊疼,他兜頭用涼水澆腦殼,又往蕩子深處趟去。
已經到了蕩子的東南角了,那兒很野,太陽就從那邊升起來,湖麵像海。深深淺淺的水裏搖曳著更密的葦叢,這是沒人敢來采割的。蘆花在紅色的陽光中舞著,一些水鳥咕咕嘰嘰地叫。他站在水裏尋著些老菱角剝著吃,還有荸薺,荸薺很小,但洗淨了連皮帶肉地嚼著也清甜。盡管嘴不住地嚼,肚子還是空的,空得心發慌。
他爬到幹坡上,忽地哭起來,嗷嗷地哭。他從來沒這麼傷心過。他咬著澀苦的雞頭苞梗,哭到悲處就想自己是難得脫身了,讓惡魔莫名其妙地纏住了。這洲子上的人為什麼要把他抬出來呢,他並沒有惹他們呀?洲子上的人就是惡魔,是蟒!真個兒像蟒,纏得他快死了。頭更像有什麼在裏麵攪一般地疼。抬眼看那些閑飛的鳥影,心裏升出一種羨慕:飛出去就好了,離開這個洲子就好了,就自由自在了。他眼前重重疊疊地出現一些幻像,是他從來沒見過的:有人、有獸、有禽、有骷髏,都如鬼相……這些兀生的幻像使他四肢一陣麻木、顫抖、發寒,口角歪了,隻覺得天昏地轉,一下子倒在地上,什麼也不知道了。
四
他的病犯了。
恍惚中自己果然在飛,在時而壓縮時而膨脹的空間作鳥的飛翔,掙脫了那蟒。又似乎是一種身不由己的飄浮,像水上那些枯朽的老樹蔸一般……
他醒來時,不知是第幾天的夜晚。
他感到一種少有的清醒:他是在無人的蕩子裏。口裏和鼻孔裏含滿泥沙,他吐著,摳著,扯住一大把葦梗站起來,腿像被誰抽了筋去。想到他過去犯病時,母親端了雞蛋到他的床邊,喂他吃的情景,就更加無所顧惜地在葦子間跌跌撞撞地跑,瘋瘋癲癲地唱,哭,逢水過水。刺棵子扯爛了他的衣衫,割破了他的臉,也不覺痛了。
在一蓬濃密的葦子間,他發現一些響動,他現在餓了,以為是蛇,便一下子全身撲去,他沒想到他身眼竟這麼迅速,撲下去時,身子壓著了一堆活物,再摸,是鳥,肥肥的,有長長的尾巴。是兩隻!把它們製服了,手提著,高高地往地下摔打,又用腳踏,沒幾下兩隻鳥就不能動彈了。
他摸出火柴來,趕快點燃一堆火,借火光一看是兩隻錦雞,花花綠綠的羽毛,他扯淨毛,用刀子刮了腸肚,架在火上燒烤。
兩隻噴香的錦雞,不一會便全部吞進肚裏去,吃得嘴巴油津津的,鬆了鬆褲帶,又去尋避風的葦垛睡覺。
他仍然時不時提心吊膽朝那村子方向看。人們並沒有忘記他,忘記那條蟒。那如星的燈火依然簇集在一起晃動,使他害怕,不敢往那裏靠近。
人們看到他升起的火了麼?以為那是他在施什麼降蟒的魔法麼?蟒,狗日的蟒,你這雜種究竟躲在哪裏呢?要想法子把蟒引出來,要想法子,一定要想法子!心裏像有爪子在刨,火在燒。
他兜著圈子,白天又走到昨晚吃錦雞的那堆餘燼跟前。
他盯著散在地上的五顏六色的雞毛。突然想起那些人說的蟒吃雞的事。眼睛突然亮了!他想出一個好注意。
引蟒出洞。
他要裝成一隻大雞。他扯了些藤子,纏在頭上、身上,然後把那些羽毛夾在藤子裏,就像身上長出的羽毛一般。口裏、耳朵裏也塞了一些。他留下最長也最漂亮的尾翎,雙手各拿著一束。當然,他沒忘記把那把殺烏龜的月牙刀緊緊握在手上。
他這樣裝扮停當後頓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好像蟒馬上就要出現了,其間又夾雜幾絲期待的快感。
“就這樣拚將一死吧,隻要你出現,哪怕把老子吞吃了,老子也不在乎,媽的,沒辦法了,就這樣!”
一旦決定,那種大義赴難的氣慨使他周身燃起熱力,七竅冒火,人也有了幾分妖氣,發出的聲音變得沙啞顫栗,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
“蟒嗷……來嗷……我是鳥……送把你吃的鳥呀……蟒嗷,來嗷……我是野鴨子……青莊鳥……野雞……鷺鷥……嘎郎子……蟒嗷,蟒嗷……”
他這樣在蕩子裏趔趔趄趄,晃晃悠悠地喊叫著,做著鳥飛的姿勢,驚飛了好多葦叢裏的鳥,撲棱棱往遠處湖中逃去。他一路地喊,那曠寂的蕩子上就遊著他那妖怪般的聲音。
“蟒嗷……來嗷……”
近傍晚的時候,他癱了。鼻涕、眼淚和口涎滿臉都是,蟒卻不出來,蟒不打算吃他,吃這隻大鳥。
天上起了烏雲,風黑黑地吹來。風越來越大了,很冷,吹得蕩子翻翻騰騰,到處是森涼的嘩啦聲。雲很低,但不下雨,雲卷如黑龍巨蟒似的在頭頂打鬧……
“蟒!蟒!”
他高喊起來。他聽到那蟒臨近的聲音,他看見了蟒,駕著風,趕著雲,從蕩子深處搖頭擺尾而來。
“蟒!蟒!”
蟒看到了我,蟒看到了我!看到我身上紅的綠的翅膀了!蟒來吃我呀!我的刀子要喝你的血呀!血……紅的……血……放一把火吧!火!燒蟒!燒死害人的蟒……
他抖索著掏出火柴,一把把劃,劃燃了,腳下的蘆花枯葦便“蓬”地躥起火舌。
“火!火!燒死蟒!燒死蟒……”他眼前晃晃地燃成一片紅海,紅得暈眩,紅得斑斕,紅色中是絞疼的蟒,打滾的蟒……
那火勢借著大風愈燒愈猛,他的鳥羽衣也燃起來,在火焰中撲騰著,如一隻火鳥……
那一天晚上,站在村頭焦急等待了幾日的人都說看到了蟒,蟒吐著幾丈長的紅舌頭,追著一隻火鳥。
大火足足燒了一整夜,童家洲彌漫著灰燼和糊味。
第二天,等得心急了的人們一早就起來,扶老攜幼地進那蕩子裏看:蕩子無存了,幹淨、焦黑,坦坦蕩蕩,一覽無餘,又都去尋那死蟒,沒看見,想必是燒成一團灰了。
有人在蕩子中尖叫起來,一個小潭裏浮出了一具屍,撈上來一看,是童家幺爹的孫娃兒,便慶幸地說:“總算沒被蟒吃掉,得了具整屍。”
根伢子呢,都沒見著他。是跟那火鳥飛走了麼,火鳥是根伢子降妖的法寶麼?
人們不再提起他了。
第二年春天,蘆蕩子又綠起來,依舊綠得脹眼,綠得茂盛。蘆根是燒不死的,沾了三月的地氣,又躥出新枝來。去采蘆筍的人在那裏麵撿到了一把月牙刀,誰還認得,說這不是母豬瘋根伢子的那把刀子麼,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依然很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