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意境
意境是指藝術形象或情境中呈現出的情景交融、虛實統一,能夠蘊含和昭示深刻的人生哲理及宇宙意識的至髙境界,它是主體情感與客觀物象的有機統一。
意境是中國古典藝術理論的重要範疇,它集中體現了中華民族的審美意識。富於意境的藝術作品早就存在,如《詩經》裏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等詩句就創造了精妙的意境。但是,它作為藝術理論的範疇,最早形成於唐代。據傳王昌齡所作的《詩格》把詩分為三種境界:物境、情境、意境。此後,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提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韻外之致”,“味外之旨”的美學範疇,已經關注到意境的主要元素:情、景、虛、實。唐代詩歌的輝煌、宋代文人畫的繁盛、唐宋書法的發展為意境理論的完善提供了數不勝數的典型作品。王國維的境界說是意境說產生以來的一次總結。他在《人間詞話》中寫道:“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他之所謂“境”並非僅僅指客觀物象,也指主觀情感:“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乏有境界。”而抒情和寫景必須具有動人的藝術魅力:“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霍人耳目。”並且,他強調對藝術境界的類型進行區分,提出“有我之境”、“無我之境”、“隔”、“不隔”的概念。
所謂“有我之境”“無我之境”的區別就是“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由此看來,有我之境中主觀情感較為強烈;而無我之境是主觀情感與客觀景物的完全融合。他舉例說,“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是有我之境,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無我之境。從他舉的例子看來,“隔”者多用典,“不隔”者則“語語都在目前”,如蘇軾不隔,黃山穀就隔。王國維全麵論述了意境的美學特征,將意境說推向一個空前的高度。宗白華在《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中對意境的生成、內涵、形態和美學特征作了明確的闡袪,使意境最終成為一個現代藝術理論範疇。他說:“藝術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源深廣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的意境。”
意境是一種美學創造,是人與自然的精神遇合孕育的心靈之花,是情景交融、虛實相生的審美境界,它與典型一樣,是藝術意蘊的最髙層次。
中國藝術家從來都注意藝術意境的創造,而最能體現藝術意境的是中國書法、詩詞和山水畫。張旭的草書被稱為:“像中國畫,更像音樂,像舞蹈,更像優美的建築。”(宗白華語)韓愈在《送高閑上人序裏》說:“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愈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觀於物,見山水崖穀,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裏,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惋,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
從韓愈的描述中可以知道,張旭把草書和生命融為一體,日月星辰和喜怒哀樂相互彙融成一個整體意象,投射在他瘋狂旋轉的筆墨中一他把全部靈魂都寄托在書法裏。因此,他的書法才達到情景交融、虛實相生的最髙境界,可謂感天地、泣鬼神。詩詞最講究意境,風格或豪放,或婉約,都以意境為上。李後主的詞“淺貌深哀、短語長情”,不僅名句迭出,更以意境見長。如流傳廣泛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眼前的景:春花秋月、小樓、東風;回憶中的故國之景:雕欄玉砌、月明。麵對一個失去國家、淪為奴隸的君王,二景一實一虛,眼前的景勾起回憶中的景,身世之感、家國之恨和兩種景象交織在一起。眼前的景越是美麗,憂愁越是綿厚;回憶的景越是美麗,感慨就越是深沉。以至於他不想再看到美麗的春花秋月。
結尾詩句貌似直白,卻蘊涵著深厚的人生滄桑與無奈,把詩的情緒推向一種形而上的美學的高度,成為普遍的愁緒,正如王國維所說的,有基督釋逝之悲哀。這首詞的不朽魅力正在於它獨特藝術意境之創造。中國文人畫也以意境為旨歸,追求逸韻,力戒俗淺,表現了中國有節操的文人所崇尚的理想人格境界。鬆、梅、竹、菊是傳統繪畫題材,因為這裏寄托了他們的精神品質。元代黃公望的《天池石壁》山巒層疊,遠上雲霄,山間清石雋秀,古鬆參天,屋舍邈然隱於林間。畫麵上沒有人物,卻蘊涵著強烈的人格精神:逸然閑雅,傲立於世。
藝術意境與藝術典型二者之間既有區別,又有聯係。一般認為,意境重表現、重抒情,以創造景物意象為主;典型則是重再現、重寫實,以塑造人物形象為主。然而,意境在景物中也有人物,意境的產生本質上就是情景交融的結果,它一方麵以自然景物的意象描述為主,另一方麵也必然熔鑄進藝術家的思想情感和美學情趣,尤其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典型與意境二者之間有著明顯的區別,但二者至少在有一點上是共同的或一致的,即:它們都是在有限的藝術形象中,體現出無限的藝術意蘊。藝術典型是在個別人物形象身上體現出共性、普遍性和本質必然性,藝術意境則是在情景交融的境界中讓人們領悟出無窮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乃至於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深層意蘊。或許,從有限中把握無限,正是藝術的極致境界。因此,典型和意境才在藝術作品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這也是我們把二者放在這裏一並介紹的主要原因。
意境之所以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是由於藝術家們抓住了自然形象中富有詩意的特征,融情入景,以景傳情,使這些自然形象更具有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達到情景交融,虛實結合,產生出餘意不盡的韻味,使欣賞者能夠從有限的藝術形象中領悟到無際的藝術意蘊。在意境中,境是基礎,如果沒有境,也就沒有藝術形象,這樣一來,情與意也就無從產生,更無所寄托。因此,在創造意境時,藝術家們都十分注意精心選擇自然界富有詩意特征的事物或景物,例如畫家常以梅、蘭、竹、菊人畫,就是因為這些自然形象具有鮮明的個性和與眾不同的品格,梅的高潔,竹的堅貞,蘭的靜逸,菊的孤傲,最符合文人高士理想的品格和情操,文人髙士常以它們來寄托情懷。
蘇東坡畫竹不畫節在曆史上傳為佳話,鄭板橋一生更是幾乎隻畫竹子,王冕一生幾乎隻畫梅花,曆代文人畫家以畫“四君子”而著稱於世的,更是不勝枚舉。散文家的藝術創作中,也同樣是精心挑選自然形象來創造意境,郭沫若以端直珍貴的銀杏樹來象征中華民族的精神,茅盾以傲然挺立的白楊樹來寓意抗日軍民的頑強鬥誌,髙爾基以暴風雨中的海燕來歌頌人民的革命鬥爭。詩人更是精心選擇生活中直接喚起情感的自然景色,賦予它們以審美的意義,例如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一江春水,浩浩蕩蕩,水天交接之處,帆影已經消逝,寄寓著詩人對朋友的一片深情。王維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首詩則是以花落、月出、鳥鳴這樣一些動的景物,更加突出地顯示了春澗的幽靜,創造出一種靜溢的意境。
盡管在意境中,境作為基礎,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是,在意境中起主導作用的仍是情、意。因為,藝術意境並不是生活境界的自然主義複製,藝術中的“境”已不是生活中的自然風景,而是經過藝術家提煉取舍,溶鑄了藝術家思想情感,經過藝術構思和藝術創作而形成的意境。王夫之曾說:“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於詩者,妙合無根。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也。”顯然,意境中的情是“景中情”,意境中的景是“情中景”,在客觀意象中體現出主觀情感,在藝術形象中蘊含著藝術意蘊,這是憑借藝術家的技巧所創造出來的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情與景契合無間、高度統一,才能形成一個有機的藝術整體。
四、藝術的風格、流派與藝術思潮
(一)藝術風格
藝術風格就是藝術家的創造個性與藝術作品的語言、情境交互作用所呈現出的相對穩定的整體性藝術特色,風格是一個藝術家創造個性成熟的標誌,也是一部作品達到較高藝術水準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