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感人的愛(2 / 3)

他笑:長大了也做我這行?

我撇嘴:才不要,曬得那麼黑,髒也髒死了。

啊,我忘了說,哲野是個建築工程師。但風吹日曬一點也無損他的外表。他永遠溫雅整潔,風度翩翩。

斷斷續續的,不是沒有女人想進入哲野的生活。

我八歲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哲野差點要和一個女人談婚論嫁。那女人是老師,精明而漂亮。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喜歡她,總覺得她那臉上的笑象貼上去的,哲野在,她對我笑得又甜又溫柔,不在,那笑就變戲法似的不見。我怕她。有天我在陽台上看圖畫書,她問我:你的親爹媽呢?一次也沒來看過你?我呆了,望著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嘖嘖了兩聲,又說,這孩子,傻,難怪他們不要你。我怔住,忽然哲野鐵青著臉走過來,牽起我的手什麼也不說就回房間。

晚上我一個人悶在被子裏哭。哲野走進來,抱著我說,不怕,夭夭不哭。

後來就不再見那女的上我們家來了。

再後來我聽見哲野的好朋友邱非問他,怎麼好好的又散了?哲野說,這女人心不正,娶了她,夭夭以後不會有好日子過的。邱非說,你還是忘不了葉蘭。八歲的我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大了後我知道,葉蘭就是哲野當年的女朋友。

我們一直相依為命。哲野把一切都處理得很好,包括讓我順利健康的度過青春期。

我考上大學後,因學校離家很遠,就住校,周末才回家。

哲野有時會問我:有男朋友了嗎?我總是笑笑不作聲。學校裏倒是有幾個還算出色的男生總喜歡圍著我轉,但我一個也看不順眼:甲倒是高大英俊,無奈成績三流;乙功課不錯,口才也甚佳,但外表實在普通;丙功課相貌都好,氣質卻似個莽夫……

我很少和男同學說話。在我眼裏,他們都幼稚膚淺,一在人前就來不及的想把最好的一麵表現出來,太著痕跡,失之穩重。

二十歲生日那天,哲野送我的禮物是一枚紅寶石的戒指。這類零星首飾,哲野早就開始幫我買了,他的說法是:女孩子大了,需要有幾件象樣的東西裝飾。吃完飯他陪我逛商場,我喜歡什麼,馬上買下。

回校後,敏感的我發現同學們喜歡在背後議論我。我也不放在心上。因為自己的身世,已經習慣人家議論了。直到有天一個要好的女同學私下把我拉住:他們說你有個年紀比你大好多的男朋友?我莫名其妙:誰說的?她說:據說有好幾個人看見的,你跟他逛商場,親熱得很呢!說你難怪看不上這些窮小子了,原來是傍了孔方兄!我略一思索,臉慢慢紅起來,過一會笑道:他們誤會了。

我並沒有解釋。靜靜的坐著看書,臉上的熱久久不褪。

周末回家,照例大掃除。哲野的房間很幹淨,他常穿的一件羊毛衫搭在床沿上。那是件米咖啡色的,樽領,買的時候原本看中的是件灰色雞心領的,我挑了這件。當時哲野笑著說,好,就依你,看來小夭夭是嫌我老了,要我打扮得年輕點呢。

我慢慢疊著那件衣服,微笑著想一些零碎的瑣事。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發現哲野的精神狀態非常好,走路步履輕捷生風,偶爾還聽見他哼一些歌,倒有點象當年我考上大學時的樣子。我納悶。

星期五我就接到哲野電話,要我早點回家,出去和他一起吃晚飯。

他刮胡子換衣服。我狐疑:有人幫你介紹女朋友?哲野笑:我都老頭子了,還談什麼女朋友,是你邱叔叔,還有一個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一會你叫她葉阿姨就行。

我知道,那一定是葉蘭。

路上哲野告訴我,前段時間通過邱非,他和葉蘭聯係上了,她丈夫幾年前去世了,這次重見,感覺都還可以,如果沒有意外,他們準備結婚。

我不經心的應著,漸漸覺得腳冷起來,慢慢往上蔓延。

到了飯店,我很客觀的打量著葉蘭:微胖,但並不臃腫,眉宇間尚有幾分年輕時的風韻,和同年齡的女人相比,她無疑還是有優勢的。但是跟英挺的哲野站在一起,她看上去老得多。

她對我很好,很親切,一副愛屋及烏的樣子。

到了家哲野問我:你覺得葉阿姨怎麼樣?我說:你們都計劃結婚了,我當然說好了。

我睜眼至淩晨才睡著。

回到學校我就病了。發燒,撐著不肯拉課,隻覺頭重腳輕,終於栽倒在教室。

醒來我躺在醫院裏,在掛吊瓶,哲野坐在旁邊看書。

我疲倦的笑:我這是在哪?哲野緊張的來摸我的頭:總算醒了,病毒性感冒轉肺炎,你這孩子,總是不小心。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麼辦法?

哲野除了上班,就是在醫院。每每從昏睡中醒來,就立即搜尋他的人,要馬上看見,才能安心。我聽見他和葉蘭通電話:夭夭病了,我這幾天都沒空,等她好了我跟你聯係。我淒涼的笑,如果我病,能讓他天天守著我,那麼我何妨長病不起。

住了一星期院才回家。哲野在我房門口擺了張沙發,晚上就躺在上麵,我略有動靜他就爬起來探視。

我想起更小一點的時候,我的小床就放在哲野的房間裏,半夜我要上衛生間,就自己摸索著起來,但哲野總是很快就聽見了,幫我開燈,說:夭夭小心啊。一直到我上小學,才自己睡。

葉蘭買了大捧鮮花和水果來探望我。我禮貌的謝她。她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吃不下。我早早的就回房間躺下了。

我做夢。夢見哲野和葉蘭終於結婚了,他們都很年輕,葉蘭穿著白紗的樣子非常美麗,而我這麼大的個子充任的居然是花童的角色。哲野愉快的微笑著,卻就是不回頭看我一眼,我清晰的聞到新娘花束上飄來的百合清香……我猛的坐起,醒了。半晌,又躺回去,絕望的閉上眼。

黑暗中我聽見哲野走進來,接著床頭的小燈開了。他歎息:做什麼夢了?哭得這麼厲害。我裝睡,然而眼淚就象漏水的龍頭,順著眼角滴向耳邊。哲野溫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去劃那些淚,卻怎麼也停不了。

這一病,纏綿了十幾天。等痊愈,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他說:還是回家來住吧,學校那麼多人一個宿舍,空氣不好。

他天天開摩托車接送我。

臉貼著他的背,心裏總是忽喜忽悲的。

以後葉蘭再也沒來過我們家。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才確信,葉蘭也和那女老師一樣,是過去式了。

我順利的畢業,就職。

我愉快的,安詳的過著,沒有旁騖,隻有我和哲野。既然我什麼也不能說,那麼就這樣維持現狀也是好的。

但上天卻不肯給我這樣長久的幸福。

哲野在工地上暈到。醫生診斷是肝癌晚期。我痛急攻心,卻仍然知道很冷靜的問醫生:還有多少日子?醫生說:一年,或許更長一點。

我把哲野接回家。他並沒有臥床,白天我上班,請一個鍾點看護,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照顧他。

哲野笑著說:看,都讓我拖累了,本來應該是和男朋友出去約會呢。

我也笑:男朋友?那還不是萬水千山隻等閑。

每天吃過晚飯,我和哲野出門散步。我挽著他的臂。除掉比過去消瘦,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在外人眼裏,這何嚐不是一幅天倫圖,隻有我,在美麗的表象下看得見殘酷的真實。我清醒的悲傷著,我清晰的看得見我和哲野最後的日子一天天在飛快的消失。

哲野很平靜的照常生活。看書,設計圖紙。鍾點工說,每天他有大半時間是耽在書房的。

我越來越喜歡書房。飯後總是各泡一杯茶,和哲野相對而坐,下盤棋,打一局撲克。然後幫哲野整理他的資料。他規定有一疊東西不準我動。我好奇。終於一日趁他不在時偷看。

那是厚厚的幾大本日記。

“夭夭長了兩顆門牙,下班去接她,搖晃著撲上來要我抱。”

“夭夭十歲生日,許願說要哲野叔叔永遠年輕。我開懷,小夭夭,她真是我寂寞生涯的一朵解語花。”

“今天送夭夭去大學報到,她事事自己搶先,我才驚覺她已經長成一個美麗少女,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象我一樣孤苦。”

“邱非告訴我葉蘭近況,然而見麵並不如想象中令我神馳。她老了很多,雖然年輕時的優雅沒變。她沒有掩飾對我尚有剩餘的好感。”

“夭夭肺炎。昏睡中不停喊我的名字,醒來卻隻會對我流眼淚。我震驚。我沒想到要和葉蘭結婚對她的影響這樣大。”

“送夭夭上學回來,覺得背上涼嗖嗖的,脫下衣服檢視,才發現濕了好大一片。唉,這孩子。”

“醫生宣布我的生命還剩一年。我無懼,但夭夭,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後,如何讓她健康快樂的生活,是我首要考慮的問題。”

……

我捧著日記本子,眼淚簌簌的掉下來。原來他是知道的,原來他是知道的。

再過幾天,那疊本子就不見了。我知道哲野已經處理了。他不想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他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

哲野是第二年的春天走的。臨終,他握著我的手說:本來想把你親手交到一個好男孩手裏,眼看著他幫你戴上戒指才走的,來不及了。

我微笑。他忘了,我的戒指,二十歲時他就幫我買了。

書桌抽屜裏有他一封信,簡短的幾句:夭夭,我去了,可以想我,但不要時時以我為念,你能安詳平和的生活,才是對我最大的安慰。叔叔。

我並沒有哭得昏天黑地的。

半夜醒來,我似乎還能聽到他說:夭夭小心啊。

在書房整理雜物的時候,我在櫃子角落裏發現一個滿是灰塵的陶罐,很古樸趣致,我拿出來,洗幹淨,呆了,那上麵什麼裝飾也沒有,隻有四句顏體: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到這時,我的淚,才肆無忌憚的洶湧而下。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天上的愛和人間的愛

那是一個夏季的午後,我回到少年時代居住的老屋。

老屋門前的石橋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風,塵埃也沒有飛揚,隻有正午的陽光直直地照著靜態的老屋。

老屋的門扇悄然關閉著。

我推開大門,有一個大人的信封從門縫裏掉在了地上。

我俯身撿了起來,拆開。

裏麵是一幅舊畫和一張生日卡片,畫麵上是一個踏春采花的女孩,右下角的角落裏簽著“柯其亞·1994年5月”,生日卡片上寫著:

你一定不知道

或者已忘記

對於那種忐忑的心情

神秘的微笑

在我們的一生

又有幾個記得清

……

我的精神有些恍惚,記憶穿越時間的燧道把我拉回到一九九四年的一個秋天的傍晚,在杭州植物園的一個花園裏,花香嫋嫋,微風吹拂,天空萬裏無雲,綠色的橙子林滿了金色的小果實,鬱金香、銀蓮花、水仙花遍地開放……

我提著花長裙,俯身采擷路旁的野花……

記憶在繼續往前追溯……我感覺四周的某一處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著我,我的心裏不安了起來,四下張望了一下,果然,在一從月季花的後麵,我看見一張男人的臉。

我迅速地走向另一條小道,卻聽見後麵有一個焦急的乞求的聲音:“別!別走!我快畫完了……”

我停下腳步,疑惑地看著他。

他繞過花從朝我走過來,在我麵前站住,說:“你別走開,就象剛才那樣,剛才那樣挺好的。”

後來,我在柯其亞的畫室裏看到了那幅名為《采花姑娘》的畫,畫上,采花的少女純潔無暇,表情恬淡,少女的四周繁花心錦,春意盎然。

自此,我經常看見柯其亞,柯其亞隨身背著畫夾,穿梭在杭大的校園裏,背影瘦削,麵容帶著貴族氣的蒼白,行為舉止是一幅藝術家的肆無忌憚。

他總是出現在我觸目可及的地方,教室、圖書館、食堂,我總是看見他四下張望的、尋找的眼睛,一看見我,便會朝我笑笑。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那時的我,潛意識裏也是在人群中尋找他的,不然怎麼知道他在找我呢?

有一天,我居然在學校的一個超市碰到他,我問:“你經常跟著我幹嘛呢?”

他說:“我想畫畫,畫你。”

“你畫我幹什麼?”

“不知道,我隻是覺得,看見你之後,我對色彩、線條的感覺突然敏銳了起來。”

“你好象很空的,你們學院不用上課的嗎?”

“畫匠才上課學技巧,美術這件事,玄之又玄,靠的是天份,是感覺。”

……

我和柯其亞漸漸熟了起來,我答應每個星期六跟他一起到野外去采風。

柯其亞總是靜靜地呆在離我不遠的一個地方,在畫架後而凝望我。

那段時間柯其亞的作品很多,畫中,我或是坐著石階上看書,或是站在橋上看風景,或是在湖畔邊嬉水,或是在樹林間漫步,畫麵清新自然。

柯其亞最得意的一張畫是《蕩秋千的少女》,濃濃的樹蔭下,我穿著素裙,悠然自得地蕩著秋千。柯其亞說,正如蔣碧微的吹簫在徐悲鴻手下得到永生,蒙娜麗莎的微笑在達·芬奇的手下得到永生,克洛代爾的凝思在羅丹手下得到永生一樣,你,陳曉曉,蕩著秋千的陳曉曉,也會在柯其亞手下得到永生!

我們頻繁地接觸,我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杭州美院附近的“柳浪聞鶯公園”,西湖湖濱附近的各個畫苑、畫吧、書畫店、古玩店,也經常有我們的出現的身影。

我和柯其亞屢屢流連在一些畫苑中不舍得離去,他總是驚歎著說,古羅馬的藝術是征服者的藝術,羅馬人是征服者!中世紀時的藝術是教堂裏的繆斯,充滿宗教味,文藝複興時的佛羅倫薩畫派開始覺醒,到了文藝複興晚期的威尼斯畫派,已是樂園裏的繆斯!他說,我現在就處於文藝複興階斷,身處繆斯的樂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