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小回去見二姑娘,便報喜道:“別的不說,他那種地方的老相好,先可堵死了不叫進來!大喜才多久?想得美呢!也是我們吃了虧——要娶個門當戶對的厲害小姐,他倒敢提一句試試!”二姑娘伏在被頭裏聽著,卻不答言。阿小催她:“您吱一聲呀!”她才幽幽道:“他來找我時,那麼喜孜孜樣子,說:‘你一定能答應的,是不是?你那麼溫柔善良、知書達理,一定幫我的是不是?’所以……”聲音一句句低下去,頰上受熱病、燒出兩塊紅來,眼睛卻越發黑亮。阿小看得怪怕的,催問:“所以呢?”“所以,我寧可院子裏多一個女人,也不能讓他對我失望。”二姑娘輕道。
有了她幫襯,明月才順利進府。肖少歡喜非常,卻隻管泡在明月那兒歡喜,偶爾過來一下,執著二姑娘的手:“賢妻!你真好。”說得不是不真誠,可沒一會子,又走了,到那邊飲酒作樂去。這邊隻留下一燈豆光伴著個人影,蟲聲傳進來都變得寂寞。阿小冷笑道:“正是要個閑妻,不然他怎麼取樂呢!瞧我弄個手腕,叫他們更樂一樂,小姐你說如何?”二姑娘隻索拿了本白香詞譜,填詞消遣,落筆一句:“大浪已東流,怎堪抵死求,待還來,不是舊江州。”3阿小粗解字句,看了氣得倒豎雙眉:“你這算是對他死了心呢、還是算大度?”二姑娘扶著頭,隻輕輕道:“你也歇著罷。”
——她是一句都沒有聽過她阿小的!但凡聽一句時,何至於那樣收梢呢?阿小想著,悄悄咬牙。
明月瞥著她,忽然笑了:“小阿梅!你怎麼一病害成這樣。”
阿小悚然一驚,像隻被閃電劈中的貓,毛全豎起來:“你說什麼?”
“都是好姐妹,慌啥?”明月“吃吃”的掩著嘴,“梅姐在行裏多有人緣兒?她愛穿的那件雪青鬥篷,我至今都記得。噯!那時我才剛梳攏呢,肖少來做我,不多久,聽說梅姐死了,留下個女兒,本來也該做這個行當,卻又給梅姐先前的客人接了走。後來肖少才知道這事,急著要找你小阿梅,說是從前應承過什麼的,找不著,嗐聲歎氣了好久。我留了個心,打聽過:你被接走前生場惡病,容貌都毀了?怎的又跟著君家姑娘嫁進肖家來。”
阿小雙拳藏在袖中,一節一節握緊,澀聲道:“你想怎麼樣?”
明月大笑:“都是一家人,別怕呀!梅姐從前待我們都很好,你既是她的女兒,還有什麼說?告訴你,我手裏有個生肌養顏的秘方哦,你想不想要?”阿小冷冷答:“你想得到什麼好處?”明月拍手:“爽快!我在這裏,過得膽戰心驚,每天都不知後一刻會怎樣。小梅妹妹聰明伶俐,又對公子未曾忘情,我願與你共侍公子,聯手對付其他人,如何?”
阿小怒道:“我對他有什麼未曾忘情?”明月嬌聲細語:“我是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什麼事啦。不過你如一心為君家小姐,就該穿她的服飾出現。既穿了你娘的舊鬥篷,耿耿於懷的當然是他虧欠你的事,怎麼瞞得了人呢?”她講得歡愉。阿小怔了怔,忽而也笑了,雙手把茶盞再敬她一次:“您用茶!”
她這一笑,眉眼生輝,竟然也是極美的,依稀能見到當年影子,可惜了麵皮似張沙皮,狠狠銼著人目光,五官再好,生生也給毀了。明月感慨著垂下眼簾,捧著茶盞吹吹,聞見香味,倒挺好,帶著杏仁味,不知怎麼做的。她一邊兒啜著,一邊聽阿小柔聲道:
“那時候我還很小,娘給我梳兩根小辮兒,我頂喜歡叫她用各種顏色的帶子給我紮辮梢。我皮膚白,眼睛大,襯什麼顏色都漂亮。到街上玩,野孩子們揪我的辮子,我氣得要死,一個哥哥出來保護我,穿的衣服料子真好,說話溫柔,長得又好看。我喜歡他。
“後來我坐在窗下,肖哥哥偷偷跑來找我,腦門上剛挨了他爹打,一大塊紅印子,這樣也要來找我,我笑他,他抱住我,就親了我。
“他的嘴唇好軟、好燙。我嚇得要死,拿腳踢他,他也不放手,奇怪,他的手指都是抖的,臉埋在我脖子裏說:‘非卿不娶。’——是啊,比小姐還早,他答應過我。”
明月的臉色忽然變了。阿小起身,環住她,做慣粗活的手狠狠捂住她的嘴,語氣依然輕柔得嚇人:
“可是他沒來。他到你那兒去了。我娘要我見客,我把她推下了樓。他沒來。那個爹過來接我,我舍不得走,急出病來,滿嘴滿臉燒起大燎泡,毀了嗓子、毀了容。他沒來。他找不到我嗎?不,我一直在這裏。他沒找而已。為了你們這些女人,他忘了我。”
明月脖子軟軟垂下去,生命中最後的慘叫都沒能發出來。阿小扶她在椅子上坐正,輕道:“我娘三教九流混得真好,是不是?什麼杏仁香的毒藥、無色無味的迷香,亂七八糟的東西她都有,留下來便宜我。我迷倒了別人,這才方便溜出來給你們裝鬼,你沒疑心到?也沒提防我有毒藥?你跟小姐……真傻。”
目光滑到窗外,這是多麼美麗的春天,景色融和。阿小想起幾天前,二姑娘精神見好,起床坐了,她也是這麼奉茶過去:“小姐,你恨他嗎……我想他應該會有報應吧。”
二姑娘端著茶盞,一口一口咽下去,神情平和。阿小道:“從前我生病、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曾發過誓:‘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不得安寧!’小姐你能理解嗎?啊……當然你能。他都誇過你溫柔善良、知書達理。當然你能。”說話時,她一直捂著二姑娘的嘴。二姑娘的頭在她懷裏略微掙紮一下,像隻小鳥,很容易的失去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