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這麼努力想活下去,卻活得這樣無趣,所以笑自己;我看他們這樣無聊的演戲,卻演得這麼來勁,所以笑他們。
我這樣的人,其實是很可憐的吧?自以為多麼聰明,其實……又有什麼意思。
小姐仍在撥弦,垂著頭,撥到纏綿時,手法卻澀了,眉心含怨。
(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4)
她含怨,他不明了她怨的是什麼,心下慌張,又怎知她要的不是他慌張,偏是要他快些明了、要他止了她的慌張。
然而到底要他明了什麼,她自己又知道嗎?
無非都是瞎了眼的餓死鬼罷,貪欲永無飽足時,恨不得吞吃了什麼才好,卻永遠是什麼都看不到、捉不牢。
風忽然就大了,黑雲滾滾直卷過來。我變了臉。小姐住了手。白芷慌慌的問:“敢是要下雨了——小姐可先回去罷?”
小姐不語,睇著他,欲語還休,欲走還留。
可巧一個雷突然打下來,小姐嚇一跳,輕輕叫了一聲,大睜著一雙秋水眸子,嬌軀瑟瑟發抖、搖搖欲墜。白芷要扶她,她卻倒向他的那一邊。他慌忙扶住。她喘息微定,這才好像想起男女授受不親、而他們還未正式定親,趕緊要掙開,卻是手腳無力,隻雙頰上掙出兩朵紅暈來,一發嬌媚。白芷訕訕把手收回去。
我想笑:好蠢的白芷,竟想搶先扶小姐?何處想得來!難得這雷湊趣,小姐的美人受驚柔弱態,原是為他才做,一旁的道具卻湊什麼熱鬧呢?馬屁拍到馬腳上,全沒些眼色,險些毀了場好戲……可是我笑不出來。
凡是打雷、下雨的時候,我都笑不出來。
老大的雨點劈啪往下砸。王大媽催了好幾聲,小姐最後向陳浩南瞥一眼,(嗬怎當她臨去時秋波一轉5),終於叫白芷扶著先回去了,王大媽也跟過去,單留下我收拾琴具。
陳浩南局促的去看陰沉沉天空,並沒有抬腿離開,也許是怕半路上被雨捉牢,所以索性在亭子裏避過這陣暴雨才走?我也沒有心思管他。
快!快!快點收拾好琴具,就可以回去,我可不要一個人被扔在大雨裏!
雨落了幾點又滯住,空氣很悶很靜,忽的“摑喇喇——”一聲巨雷,我眼前一黑,坐到了地上。
剛剛我是不是尖叫了?好像有一個女人的尖叫聲要把心髒都刺破,是媽媽、還是我?
地麵冰冷。我坐到地上了?沒用的東西,怎麼一個雷都經不住呢,失態了吧?快些站起來!
可是我手腳還是冰冷、僵硬。我站不起來。
是誰在羅哩八嗦的問?“江離江離,你怎麼了,江離?被雷嚇著了?臉色怎麼這麼可怕——你怎麼不說話,江離?”
說話?說什麼?“我沒有被雷嚇著,多謝關心。”我道。
“可是你剛剛……”他笑了,“不用逞強,女孩子怎麼會不怕雷呢?”
“我不怕。”
“為什麼?”他笑著問,明顯不把我的否認放在心上。
“因為——怕也需要資格。”我跪在地上,一字一字的說。
媽媽對我說,不要害怕。她知道,我一旦開始害怕,就會喪失活下去的力量。
她死去的那天起,我注定作一棵冷風冷雨裏的野草,江離,沒有資格害怕。
陳浩南沉默了,過片刻,拍拍我的肩:“好了好了,江離,別怕江離,以後我會照顧你。”
說得好輕巧,嘿!這位老兄現在不是野廟裏躲雨的孩子了,有能力照顧別人了?
照顧我?多好聽的說話。其實,隻因為施舍同情會給他自信吧?我又何必湊他這個趣。
“多謝南少爺,江離心領了。”我微笑。
“以前沒人照顧你吧?”他寬容的聳聳肩,那樣子讓人看了更加不爽。
“自然有。”我冷冷道。
“誰?”
“我自己。”我說。
我是很有力的說出這句話,可是奇怪,他忽然張開雙臂,將我抱在了懷裏。
那時候我完全愕然。也許應該快點掙脫出來吧?可是——又打雷了。
我四肢百骸積聚的力量全部消失,就倒在他的懷裏罷。他的肩膀多寬,懷抱又多麼暖和。在這裏可以躲避外麵的雷雨嗎?躲多久?一時,還是一世。
我的腦袋又變得清醒,慢慢道:“多謝南少爺。請您放開。”
他也有點慌亂的樣子,退開去,搔搔腦袋:“對不起啊,我也不是想輕薄你……絕對不是!我隻是看你剛才很凶很凶——可是奇怪,又好像很小很小,比一隻小動物還小……說這個話也不是想輕薄你!但我想,一個必須自己照顧自己的女孩子,其實是個最需要照顧的孩子吧……你生氣嗎?我隻是想照顧你,真的!”
我抱著懷裏的琴,慢慢站起來:“小姐才需要你的照顧,南少爺。”
“啊,是的,表妹……喂,你別走,你的膝蓋受傷了!”
是嗎?剛才摔倒時,被磕破了嗎?難怪覺得膝蓋上噝噝的抽痛。瞧,作丫頭的果然不應該勾引姑爺吧?跟小姐搶了姑爺的關心,立刻報應就來了。還是趕緊走為上策。
他這個無賴,幹脆從後麵拉住我不放:“喂,我幫你拿琴啊!你這樣受了傷怎麼走?——哦,我的人給我送傘來了,我送送你吧!你怎麼了,難道怕我嗎?”
這樣拉拉扯扯,給人看見成何體統?我全身的血液都“嘩啦啦”翻騰起來。是媽媽嗎?她留在我身體裏的血咒開始擔心了嗎?咄,媽媽!我不害怕,我不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