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蓮生玉生(1)(3 / 3)

然而青青終於沒能過上這個洞房花燭夜。

史媽媽原來和城外一夥山賊的頭子私下多有往來。別人原不知道。官兵掃平山賊後,漸漸問到青樓中。本地知府是個隻愁沒機會發威、不怕攬事上身的人,得此消息振奮精神,理他鶯鶯燕燕雨怯花嬌,一骨腦兒全係下獄去,嚴比刑拘,竟問成個通匪謀逆之罪。可憐史媽媽經營一生,也多結交有幾門頭麵人物,平時雖可照拂,此時聽說問成了這等罪名,誰敢出頭?並一幹花客也隻有暗地跌足而已。那知府得意非凡,正待請功,誰料同僚有厭他威勢逼人的、上頭有惡他頭角崢嶸的,幾下裏正好發作起來,將他明升暗降、調至蠻夷邊地任職。朝廷天命頒下,知府隻得丟盔棄甲、狼狽去也。卻留這一幹紅粉係在獄中等候發落。案卷移至一位大人手中。

這位大人姓梅,字橫影,又字雪,人稱雪公。他是個飽學大儒,性情寬和、處事恭謹,自上任來,凡有諸般苛苦乖嚴之事,都作主慢慢改過了。及問到青樓通匪謀逆一案,人報案首史媽媽已於獄中瘐死,其餘案犯也有死的,餘皆下在大牢裏候發落。雪公便暗歎:案還未結,便死傷這些許人命,推刑問事者能不慎哉!——因將一幹人犯提來重新問過。

不料幾位姑娘實是怕了,早悄悄訂下同盟,等雪公問起,都道自己毫發不知,媽媽惟寵青青一個,有事也全在她身上。

雪公聽了這供詞,甚是慎重,便命傳青青。先看案宗,見隻是個十來歲小小女孩兒,心中已覺詫異,道這等小孩子解得甚事。及傳來時,見釵小裙瘦、步謹禮恭,雖是頭蓬麵垢、難掩眉秀目清,縱然荷嫩苞青、已見水和雲靜,雪公暗生憐愛,便命賜坐,詳加詢問,青青垂眉低目一一的答了,雪公肚中已有分數,最後仍問一句:“你自覺可有罪?”青青答道:“妾身有罪。”

雪公訝異,問:“有甚罪?”青青回道:“妾身口拙,說便說不出來。乞大人取妾身慣使紅牙板,若不怪無禮,便唱於大人聽。”

雪公甚奇,果然命取來。青青接之在手,牙板依舊,她一雙尖尖俏俏手兒可早已拶傷,縱勉強持住了,哪裏還敲得出音律?雪公看見難免嗟傷。青青卻不言語,隻從鬢上取下木釵來,頓時烏雲委地,她卻將這釵子敲著牙板,和節唱道:

“阿母買得好鸚奴,稚拙方學人之初。教養未成大屋傾,有罪延及一巢烏。

“阿母收得夜明珠,欲鬻千金價未足。呼喇驚見天雷降,同罪誰叫你蒙汙。”

平仄雖無從論起,音韻倒頗鏗鏘。雪公品著歌中誌意,略有動容。青青細窺他臉色,發悲聲、擊憤節,敲金碎玉、清音入雲唱最後四句道:

“銀雨跳珠入泥塗,新米熬來煮糨糊。白璧佩向青蠅裏,此時無罪也堪誅!”12

牙板一拍,聲淚俱寂。青青垂眸侍立。雪公默然良久,道:“你去罷。我已盡知了。”青青往地上一跪,“咚、咚、咚”磕下三個響頭,有淚盈眶。

接下去幾宿幾日,雪公縮眠少休,謹躬慎查,終於收結定案,判詞道:

……收束紅粉,東風悄逾牆垣;咆嘯黑山,惡畜偏逗勾欄。逆天怎容恕過,掃塵蕩汙,方證人寰有道;通偽雖未舉刀,原心誅意13,乃知君親無將14。嗚呼。方臘當年伏誅,群氓15何辜,風霜雨露都領聖閣垂憐,為下者安能不恭撫?安史允日授首,珊瑚怎罪,金珠玉璫總入官中收沒,執事人豈敢失本分……16

他判史媽媽罪比謀逆,財產充官。諸姬不知者無罪,惟作為逆產官賣。

此判進呈禦前,上頗善之,展示左右,人無不歎服。

史媽媽既已瘐死,沒甚可說。諸姬官賣那天倒煞是熱鬧。多少同行老鴇、生張熟魏前來湊趣,叫她們各有去路不提。隻有青青是雪公自出銀兩,悄悄買下了。

那樣和顏悅色的,他問她,原籍門裏、家中姓字、身世經曆,都是如何?

青青一概道已忘卻。原籍忘卻、門裏忘卻、家中父母姓字都忘卻。

隻知道自己是孤兒罷了。所有人,隻要知道她是孤兒便夠了。旁的那些,說他無用、說他如何?不如忘卻!

隻是啊,經不住他那樣溫存感喟、殷殷詢問,終於還是脫口出一句:“我原是叫蓮生罷,似乎……”

“蓮生極好:青青固然葳蕤,蓮生才是清淨本相。”他立刻道。

於是她終於又回複本名蓮生。

得回這兩個字,像別了人世的魂靈兒,竟撿回生前一襲舊衣,溫軟猶存、人事全非,不知是暖是涼,格外的一種茫然。

然而他又說話了。“你這名字,和我一位老友之子,倒隻差一個字。”他說。

他說那名喚玉生的少年郎君,年未弱冠、家學淵博,識見得體、進退有儀。這花國謀逆一案原是早傳開了,茶餘飯後多有議論的,人多說史媽媽應以通匪論,諸姬從而罪之。獨玉生力排眾議,引《經》、《書》,按《春》、《秋》,剖刑律之條、解聖賢之言,論諸姬不應同罪的道理,頗中肯肇,雪公大以為然,本次判案經緯,多半乃按玉生之議論而來。

雪公說到這裏,看蓮生臉上,不知是否因為霞光的關係,微微泛出層紅雲來,連眼中都別有層盈盈水光,把那雙瞳仁養得似兩丸寶石珠子,把他看得都呆了,期期艾艾道:“你……你認得他?”

霞光一閃即逝。蓮生低下頭道:“不認得。”

雪公隻當自己眼花,清清嗓子,道:“他也算你半個恩人,日後若遇見,須謝恩則個。”

“婢子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