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蓮生在帳中救了他,他對她,根本沒有機會說過一句話。
蓮生床前的織綿梅花百翎帳,沉沉垂下來,隔絕了目光。
沒有風,隻能聽見帳中病人氣若遊絲、那樣低微的喘,帳外人鼻翼掀動、略帶點哽噎的呼吸聲,便顯得益發粗重。
夫人心中實在可憐他們,向將軍請了個眼神,便道:“事已至此,你們見一麵,好好說說話罷。”便舉手要將帳子掀起來,容他們見見。
玉生眼中滿盛著一池淚光,聽了這話,身子一震,眼珠子還是定定的、沒有轉動,可是脖子慢慢慢慢抬起來,目光落在了帳麵上。
忽有誰抓住了夫人的手腕。
蓮生,病了這麼久、隻餘一絲兩氣的蓮生,不知哪來的一口氣,猛坐起來,用力抓住夫人手腕道:“別掀!”她骨瘦如柴的手腕,怎來的力氣?夫人竟然一掙都掙不出來,抬頭看時,蓮生深陷下去的雙眼炯炯發光,像幽冥中的兩粒鬼火,死死盯著她——或者是越過她、盯著很遠很遠之處的某一點,把夫人嚇得一顫。
席將軍早大踏步過來,叫“別掀別掀了!”把夫人手打下來。
帳子剛掀起一寸,又輕輕飄落。
蓮生也落回到枕頭上,那口氣再也沒回過來。她去了。
那幾天,將軍的虎目總是通紅的,夫人也陪著舉哀,還建議:“蓮姑娘對咱們有恩,怎能隨便葬了?拿厚棺運回祖墳邊罷,靈牌也可請進祖宗祠堂裏,侯著我們。”
席將軍搖頭:祠堂是正經兒子媳婦的地方,蓮生又沒正式進門——就是進來了,也是個小妾,若放進祠堂、哪怕歪在一邊呢,總是侵奪了正室的地位——何況如今隻是個婢女,就和正室一起受子孫香火?說不過去的。
夫人已明白他在想什麼,浮起個笑容,道:“蓮姑娘比不得尋常女子,就是祖宗知道了,必也感激她。”放柔聲道,“至於我麼……是不顧忌這些的。”
席將軍大是感激,於是就這麼定了。搜羅來好棺木將蓮生入殮,穩妥運回家鄉去。
席將軍家鄉在南邊,是從同州府的南門出去,要經過那座高山,景色固然秀麗,有幾段路卻頗為陡峭,送喪者走著都有點戰戰兢的。席將軍又為蓮生說過喜歡這裏景致,因此執意不肯繞路,算是讓死者行路前看一眼,也算完了心意。
這一路嗩呐哀婉、紙錢漫天,極其熱鬧。送喪者也都哭得很盡力。惟玉生不但哭不出聲來,連先前雙目中那點淚光都消失了,像冬天踩進屋裏的一點雪水跡子,在爐火前慢慢烘烤著,被烘得焦幹。
送喪隊伍一路前行。
行到一處極險峻的懸崖邊,一個杠夫不合頭天晚上喝多了兩碗酒,腿腳有點輕飄飄的,忽然腳下一滑,棺木傾倒,其他人沒扶住,就眼睜睜看著那紅漆棺木往懸崖下落去。
這時,玉生伸出手。
好像早就等著這一刻,又好像什麼都沒想,隻是伸出手去,好像拉住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隻是,含著個溫柔的笑容,一起跌下去。
跌下去。
……跌得粉碎。後來將軍派些精壯民伕尋路下到崖底,將那堆遺骸用筐子連土掇回來,多半也分不清誰是誰的。人都說這可沒法了,隻能合葬,不然勉強分開、也分不清爽,鬼要在地下不安生。席將軍大怒不已,把這些人都打回去,說哪有兄妹葬在一起的理。
晚上,他坐在床邊呼哧呼哧喘粗氣,夫人輕輕說了一句話:“算了罷,誰跟老天爺鬥呢?他們也是冤孽……”
席將軍怔了怔,偏頭過去不響,眼睛裏有點亮晶晶的東西落下來。
將軍府又買進一口棺材,靈堂鋪設得極大、極隆重,這次也不打算還鄉了,停滿靈便葬去山下河邊,依了蓮生的願,想來玉生也不會有異議。
玉生媳婦沒說什麼,就老覺得眼睛火辣辣的、喉嚨裏梗著什麼。她想哭她男人,流不出眼淚;想罵她男人,也發不出聲音。明明是白茫茫一片的靈堂,她看出去總像是黑黝黝什麼非人間的地界,也沒個天地乾坤,隻劈出條羊腸小道來,兩個血淋淋的東西在那裏挪動、挪得很小心,可那黑黝黝的大物還像山一樣擠過來、隻管擠過來。玉生媳婦很想叫:“莫擠嘍。再擠要掉出去了!”可是那黝黑一片還是沉沉壓過來,於是那兩個小東西終於像蝴蝶一樣飛出去,輕飄飄在空中一蕩,便消失了。
“節哀呀!”一個尖銳的聲音。玉生媳婦嚇得一顫、抬起頭來,看原來起靈了,門外嗩呐不要命的吹著,一路吹個不休,終於漸漸輕去、淡去。
……
這樣蓮生玉生就葬在了一處。秋天時,蟋蟀會在他們墳上輕輕的叫。
阿熒
2007-3-4,於畸木齋中
如是我聞:遇鬼殺鬼,遇神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