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我與他朝夕相對。雲色從容的黃昏,烹一壺清茶,聽他談古論今;新露凝珠的早晨,磨一硯淨墨,等他持管揮毫;花影模糊的午後,持一幅針線,看他怎樣睡去、又怎樣醒來,這是多麼溫馨的事。相處久了,縱是假意,仿佛也滋生出幾分真情,我有時簡直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初衷,隻當自己是他的小妻子,不但舉案齊眉,還可以祈求白頭偕老。雖然他說的很多話,我仍然不太懂、也不太感興趣……但是很多妻子對自己夫君的事業也不太懂,是不是?隻要真心愛著、珍惜著,不就是伴侶了嗎?
大概想得多了,夜有所夢。那晚上我夢見個神仙來試探我。他站在窗前:“我來救你。走吧?”聲音裏有點威嚴的意思。
我迷糊著笑了:“救我?走去哪裏?”
他的衣襟飄動,身上帶著晚風的氣息:“救你離開青樓,不用再賣笑,不用靠討好別人活下去。大江南北,隻要你高興。你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是神仙的生活吧?我道:“謝謝你。恐怕我不能呢。”
“嗯?”
“我怎麼可以離開陳公子呢?”我理所當然的回答。嗬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實在想留下來嫁給他。
月光撒下來,神仙的身子背對窗口,成了個剪影,麵目模糊不清,不知是喜是怒。他沉默一會:“你決定了,不要我的保護?”
“那麼多人沒有神仙的保護,一樣要活下去。”我覺得這神仙好傻,柔聲回答。
神仙苦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了。”身形一閃,就這麼消失。我闔上眼睛,沉沉睡去,再醒來時,晨鳥啁鳴,天光大亮,昨夜的夢境忘了大半。我興衝衝梳洗了,要去找陳子南,可他的書齋中已有客人了。珠兒悄悄招手:“姑娘,是何公子。”
我怔了怔,耳朵湊向窗根,聽裏麵何仲恒正在苦口婆心的勸:“子南!你說你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銀子?婊子無情,你值不值啊……別說真心。你當她有真心?這種人都是騙子。你家會容你把這種人娶回去?”
陳子南淡淡道:“你走吧。我還要寫點東西。”“悉悉索索”紙張響。何仲恒又叫起來:“子南!你寫的是什麼?這彈賅的文章你還在寫?新來的總督,舔不舔洋老爺屁眼、理不理疾苦民生,又關你什麼事!你還真打算找萬人聯署、呈上去?別鬧了!你爹叫我爹想辦法押你回去,就是怕你出事——”
“啪”!一枝筆重重摔在桌上。陳子南冷冷道:“出事?我要是有力量,還想行刺呢!請回吧!仔細我這兒連累了你。”何仲恒隻得摔門離開。我躲到一邊,耳朵熱辣辣的。
我也怕連累,可是更想嫁人。他實在是我最想嫁的人。這真心怎麼剖出來給他看、好叫他信我呢?呆立半響,疾步走到房間,我將箱中梯己全部拿出來,點一遍,怕不夠,又將頭上身上首飾捋下來放在一起,算了一會。珠兒看傻了:“好姑娘!你這是幹什麼?又不逃荒,怎麼點起家底來了呢?”我靜靜道:“要贖身。”珠兒跳起來:“天老爺!誰贖身自己掏錢?”
我抬起眼:“他帶出來的行囊已快空了。我不能離開他,珠兒,你明白嗎?”
珠兒苦著臉:“姑娘你自己又明白嗎?”
我不理她,找到媽媽,閑話兩句,裝開玩笑道:“有個客人想要贖我呢,大概能出八九千銀子了,媽你怎麼說?”媽媽目光閃一下:“那怎麼行,至少也得往兩萬靠。”
我吃一驚:“媽……你從前不是說,我的身價隻要九千八麼?”“那是以前呀。”媽媽笑吟吟道:“你現在做了貴客,名聲響了,價碼能不跟著往上走嗎?——不過,”她看了看我的臉色,慢悠悠道:“來了幾個洋大人,正愁沒姑娘肯做呢,你要是點頭,他們手筆是不小的。你怎麼說?”
我遲疑片刻,咬牙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