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左手,碰了碰他的衣袖。他的袍子原來是這樣的質地;伸出右手,碰了碰他的手腕,他的手腕原來是這樣的觸感;低下頭,我挨在他脖頸旁邊,他的脖頸原來是這樣的氣息。這輩子已經再沒有什麼遺憾,我心中有什麼東西在拱動,像新牙要長出來,又像是長途跋涉後磨出的水泡歎息著破裂,連我整具骸骨一起化成水。
我隻是個粗糙的妖精,沒有新牙、沒有水泡、沒有骸骨。本來就沒有的東西,我為什麼能感覺到?我覺得茫然。
“師兄,你真的把舍利子拿到了這裏!”小和尚推門而入,看到陶碗裏那塊月華石子,脫口驚呼,又見到我手搭在伽明手腕上,更加駭然,“妖精你竟敢——”
“沒什麼。”伽明拍拍我,“回去吧。”
三
我回到後院。湖水渺渺,霧氣濕得迷茫無力,阿二斜倚在大石邊,神情空洞。這裏根本不是我們的家,隻是人家的後院,我忽然意識到這點。“為什麼妖精沒有自己的家呢?” 我問阿二,它不說話。
“因為妖精很可憐,獨自不能生活,隻能依附著什麼存在嗎?這麼可憐的話……為什麼還是要存在呢?”我又問。
“因為佛祖慈悲,希望萬物都能找到快樂的路途嗬。”伽明說著,拿起了阿二。
“嗬,原來你在這裏。”他柔聲打著招呼,手指拂過阿二的臉,把它舉起來,細細端詳。
“不吹的話,就不要動它!”冷冷的聲音。阿一踏月歸來,臉色很難看,大概那天的一杖、杖風還是有掃傷它。我很怕他們又開打,忙攔在他們中間。我比較皮糙肉厚,再挨一下打應該沒事。
這次伽明倒沒動手,隻是和氣的把阿二遞還給阿一:“那個人已經活過來了,你當時就沒想取他性命吧?”
阿一冷哼一聲,不答反問:“你對我絕情、還是留情,永遠隻取決於別人嗎?你不覺得你很好笑?”
伽明低下頭:“那你呢?安靜了這麼久,為什麼要去害人、為什麼要製造出新的妖精?”
新的妖精……我想是在指我?
“你知道我想做什麼。”阿一笑了笑,白牙森森,“我想逼你殺了我。”伽明閉了閉眼睛,走掉。背影落寞。
發生了什麼事?牙拱得更厲害,老鑽不出來。我疼痛得沒有法子詢問、沒有法子呼吸。
阿二這時才開口說話,它說阿一,你的材質太不牢靠了。
阿一身體裏有小蟲子爬了出來,我碰碰它們,它們慌張蠕動著扭開了。他歎口氣說:“是啊,這裏太潮濕了。潮濕得讓我的心情也生了鏽,要整理一下。”
舊事叮叮當當裝在心裏,老悶著是不行的,偶爾要拿出來抖一抖,不然它會鏽成一團疙瘩,連當事人自己也啃不透,從前哭過笑過傷過鬧過的所有並不曾被遺忘,隻是鏽死在那裏,比遺忘還慘。
阿一打開心裏的舊口袋,說阿三,你往山下看。從前,當你目光所及的地方,有千座伽藍,處處梵唱飄香,是人間佛國。
我說哦。如今我放眼隻看到斷壁殘垣。人們在廢墟裏生活,隻按最低需要保留了一些建築物,我還以為隻有被保留的才是有用的,其他一被製造出來就注定是廢墟,像我,一出現就是廢物。
“那個國家很繁榮,但軍事力量不堪一擊,受了鄰國的威脅,不敢開戰,為了和平,把小王子送過去當人質了。小王子什麼都不知道,他一門心思的信賴著自己的哥哥,哥哥卻把他送過去了。人質……你知道人質是什麼嗎?是比奴婢還好笑的存在,因為有高貴的出身,別人更願意來淩辱你。你想都想不到的淩辱……”阿一發起抖來。所謂的淩辱是有多可怕?竟然讓一個人這樣發抖。我抱住他。風吹過,阿二幽幽的撮唇嗚咽。
“後來小王子學乖了,學會怎樣在那樣的環境下生存。他比普通奴婢還要柔媚、不惜一切討好異國主子,最後達成一項協議:鄰國釋放小王子回國,助他奪得王位,作為回報,小王子割讓一半國土給鄰國。小王子預料過,王兄會怎樣的提防他。他籌劃得滴水不漏,務必一擊奏功,沒想到——沒想到這次,王兄沒有提防他。他一下子得手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