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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和平所敘述的劉萬福殺人事件,遠比那天我在半山羊村聽來的沉重。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複仇故事,它緩慢的生長過程,充滿著遠遠比故事大得多的張力。
劉萬福與劉七的恩怨從上一代就結下了,那時劉七的爹是大隊支部書記。已經做了爺爺的劉七爹,看上了劉萬福的一個小姑,就在一次村裏組織的冬季興修水利工程的工地上,把她給強奸了。但是這事兒到底是不是強奸,劉萬福一直很迷惑。因為那時候在村子裏,小姑可以莫名其妙地不參加集體生產。她待在家裏,一會兒劉七爹就踱過來了,叼著一根煙,胳肢窩裏夾著一本記工本。劉萬福知道,隻要他拿筆在這本子上畫一道,你就可以得到一天的工分,價值一毛多錢。
後來小姑遠嫁到山那邊的安徽省去了,據說小姑夫曾經給劉七爹寫過一封信,這封信的內容到現在也沒人知道。小姑夫肯定不會說,劉七爹也因為患睾丸癌被耗得皮包骨頭後一命歸陰(他死的時候,村子裏的人都說,死在這上頭真是報應)。隻是有一次小姑夫來走親戚的時候,一家子人正在吃飯,劉七爹忽然躥了進來,進門就把桌子掀翻了,然後衝上去扇了小姑夫一個耳光,罵道:“你他媽的不是告我強奸你老婆嗎?告去啊,我就是強奸了,我看你能把我咋地?”劉萬福記得他爹賠著笑臉把罵罵咧咧的劉七爹勸走了。小姑夫捂著腫脹的臉,半天沒說話。
作為小孩子的劉萬福的疑惑是,如果是強奸,小姑幹嗎在家裏等他?如果不是強奸,那麼她幹嗎要告訴小姑夫?長大了他才咂摸出這裏麵的道理,估計是新婚之夜那一關小姑沒過去,被小姑夫審了出來。小姑夫一氣之下寫了封信給劉七爹,才出現後來的那一幕。
等劉萬福能想明白這個事兒的時候,恩怨已經移植到他們這一代了。從煤礦回來後他結了婚,婚禮的第二天他就領著新媳婦到田裏幹活,也算是冤家路窄,在路上正碰上劉七。他跟劉七還是小學同學,小學畢了業他就輟學了。劉七一直上到高中,畢業後憑他爹的關係跟著公社書記當通訊員,後來因為跟打字員亂搞被清退了回來,在家裏不務正業遊手好閑。看見劉萬福兩口,劉七踅了過來,說:“大眼,都說新媳婦長得漂亮,這一看才知道嫂子長得果真不錯啊!”說著就動手動腳起來。劉萬福說:“劉七,咱倆可是從來沒開過玩笑,這兒也不是開玩笑的地方。”劉七聽這話並沒惱怒,還是笑嘻嘻地說:“我沒趕上鬧你的洞房,今天剛好在這裏找補一下。”他眼睛看著劉萬福,趁他媳婦不注意,忽然扭頭猛地一下把她的褲子褪了下來。新媳婦裏麵沒穿內褲,羞得尖叫起來。劉萬福說:“劉七,你不能......”話還沒說完,劉七又去扯她的上衣。老婆哭著喊道:“大眼,你還是個男人嗎?”劉萬福趕緊過去推劉七,劉七一個趔趄倒在稻田裏。他從水裏爬起來,指著劉萬福的鼻子罵道:“你他媽找個破貨還跟撿個寶貝似的,你看她屁股這麼大,像個處女嗎?戴個球綠帽子還這麼囂張!”劉萬福說:“你再瞎扯我撕碎你的嘴!”劉七沒敢再過來,隻是點著劉萬福說:“有本事你過來撕撕看看!”還沒等劉萬福衝過去,就被他媳婦攔住了,媳婦說:“別跟小人一般見識。”劉萬福咽不下這口氣,拉著媳婦去了派出所。
結果可想而知,他們在派出所遭到了一頓奚落。人家警察說:“你們怎麼這麼經不起鬧騰?新婚三天,天地鬧翻。如果都不跟你們鬧,你們這婚結得多沒麵子?”劉萬福說:“要是隻有我自己遇見這事兒也就拉倒了,算我倒黴。你們知道他在村子裏禍害多少人嗎?現在正趕上嚴打,你們不打這樣的壞蛋,光抓那些小偷小摸的算什麼啊!”警察立馬嚴肅起來:“你說話得負法律責任,他犯了什麼罪你現在就可以舉報,但是誣告是要反坐的。”劉萬福想了想,說了幾件事,警察說:“這些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兒,夠不著犯法。”他也實在想不起來有什麼大事,隻好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從湖北車禍出院之後回了家,劉萬福徹底斷了進城的念頭。在弟弟妹妹們的幫助下,他買了輛農用三輪車給人家運建材。有一次他拉了一車石子正跑著,看見一輛越野車橫在路上。他下了車走過去,看見劉七帶著一群人坐在車裏。大熱的天,劉七頭上還歪戴著一頂帽子。劉七說:“老同學,你在大城市待習慣了,咱鄉下的規矩你還不知道吧?”劉萬福說:“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確實不知道。”劉七的一個小嘍囉拉開車門跳了下來,走到劉萬福的車子前麵舉起手裏的一把錐子,把劉萬福的三輪車的輪胎全捅破了,然後用錐子點著劉萬福說:“這個規矩你不知道吧?你以為咱們這麼大個半山羊都是你們家的一畝三分地啊?”說完這幫人揚長而去。
後來劉萬福才弄明白,這附近所有的建築材料都被劉七他們壟斷了,隻能從他們手裏高價買才可以。他知道鬥不過人家,就不幹這個了,承包了幾畝果園,水果下來的季節就賣點水果,平日裏往城裏販運蔬菜,以此維持全家的生活。有一天他進城販菜回來已經很晚了,進家看見屋子裏黑燈瞎火的,大冷的天,孩子們都坐在院子裏。他覺得氣氛不對,就問孩子你們媽去哪裏了?孩子們都不吭氣,拿眼看著緊緊關著的屋門。他推開門,看見老婆和大女兒一個坐在炕沿上,一個坐在凳子上相對垂淚,知道肯定出了什麼事,而且不是小事。他實在被出其不意的打擊弄怕了,那一刻他的嗓子眼發幹,頭脹得嗡嗡響。他問老婆:“出什麼事兒了?”老婆隻是哭,頭也沒抬。他問女兒,女兒也不答話,撲在床上拿被子蒙住頭大放悲聲。他又問老婆:“到底怎麼了?”老婆抽咽著說:“劉七這個挨千刀的,真不是人連個畜生都不如啊......”他覺得腳底下忽然裂開了,像一個無底深淵,一眼看不到底,心像被一隻大手揪住,有人拿一把鈍刀子一下一下地鋸著。他過去雙手抓住老婆的肩膀,低聲喝道:“你給我說清楚,到底這個畜生怎麼了?”老婆哭得更凶了,邊哭邊說:“我就是給你說了,你能怎麼他?不是平白把你搭上受侮辱嗎?”他聽著老婆的話,心裏更加疼痛了,疼痛到麻木。“老婆,”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好像是另一張嘴說出來的,“就是一隻豬,逼急了也會咬死人;我們忍到時候了!”老婆說:“忍到時候了?要麼是他死了,要麼是咱們倆眼一閉死了才算到時候。”老婆這話讓他在複仇和無奈的情緒間漂遊,這種複雜的情緒拍打著他,前胸後背都汗津津的。盡管他知道這次事件肯定非常惡劣,但還是抱著希望不是他恐懼的那件事,再次請求老婆告訴他怎麼回事兒。老婆看了一眼在床上哭泣的女兒,抽抽搭搭地把事情經過給他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