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博場中,以氣為主。要看盈虛消息之理,必熟背孤擊虛之情。三紅底下有鬼,斷要挪移;劈頭就擲四帀,終須變幻。世無長勝之理,鏖戰久而必輸;我有吞彼之氣,屢取贏而退步。銜紅夾綠,須要手快眼明;大麵狹骰,定乘戰酣人倦。色旺急乘機而進,少挫當謹守以熬。故知止便爾無輸,苟貪多則戰自敗。若識盆中巧妙,定然一擲千金。
話說吳爾知得了這幾個幫手,賺了許多錢鈔,數年之間,何止三五千金,連幫手也賺了若幹銀子,隻吃虧了那些少年子弟。曹妙哥見積攢了這許多銀子,便笑對吳爾知道:“我當日道,若積攢得錢來,以為日後功名之資。”吳爾知道:“我這無名下將,胸中文學隻得平常。《西遊記》中豬八戒道得好:‘斯文斯文,肚裏空空。’我這空空之肚,隻好假裝斯文體麵,戴頂巾子,穿件盛服,假搖假擺,將就哄人過日。原是一塊精銅白鐵的假銀,沒有什麼成色,若到火上一燒,便就露出馬腳,怎生取得‘功名’二字?”曹妙哥道:“你這秀才好傻,那《牡丹亭記》說得好:‘韓子才雖是香火秀才,恰也有些談吐。’你怎麼滅自己的威風?你隻道世上都是真的,不知世上大半多是假的。我自十三歲梳籠之後,今年二十五歲,共是十三個年頭,經過了多少舉人、進士、戴紗帽的官人,其中有得幾個真正飽學秀才、大通文理之人?若是文人才子,一發稀少。大概都是七上八下之人、文理中平之士。還有若幹一竅不通之人,盡都僥幸中了舉人、進士而去,享榮華,受富貴。實有大通文理之人,學貫五經,才高七步,自恃有才,不肯屈誌於人,好高使氣,不肯去營求鑽刺,反受饑寒寂寞之苦,到底不能成其一官。從來說:‘一日賣得三擔假,三日賣不得一擔真。’況且如今試官,若像周丞相取那黃崇嘏做狀元,這樣的眼睛沒了。那《牡丹亭記》上道:‘苗舜欽做試官,那眼睛是碧綠琉璃做的眼睛,若是見了明珠市寶,便就眼中出火;若是見了文章,眼裏從來沒有,怎生能辨得真假?’所以一味胡塗,七顛八倒,昏頭昏腦,好的看做不好,不好的反看做好。臨安謠言道:‘有錢進士,沒眼試官。’這是真話。如今又是秦檜當權,正是昏天黑地之時,‘天理人心’四字,一字也通沒有。你隻看嶽爺爺這般盡忠報國,赤膽包天,忠心貫日,南征北討,費了多少辛苦,被秦檜拿去風波亭,輕輕斷送了性命,連一家都死於非命,謁怕你那裏去叫了屈來?又不曾見半天裏一個霹靂,把秦檜來打死了。如今世道有什麼清頭,有什麼是非!俗語道:‘混濁不分鰱共鯉。’當今賄賂公行,通同作弊,真個是有錢通神。隻是有了‘孔方兄’三字,天下通行,管甚有理沒理,有才沒才。你若有了錢財,沒理的變做有理,沒才的翻作有才,就是柳盜蹠那般行徑、李林甫那般心腸,若是行了百千貫錢鈔,準準說他好如孔聖人,高過孟夫子,定要保舉他為德行的班頭、賢良方正的第一哩。世道至此,豈不可歎?你雖讀孔聖之書,那‘孔聖’二字全然用他不著。隨你有意思之人,讀盡古今之書,識盡聖賢之事,不通時務,不會得奸盜詐偽,不過做個坐老齋頭、衫襟沒了後頭之腐儒而已,濟得甚事?你可曾曉得近來一個故事麼?”吳爾知道:“咱通不知道。”曹妙哥道:“近日有一個相士與一個算命的並一個裁縫,三人會做一處,共說如今世道變幻,難以賺錢,隻好回家去。這兩個問這相士道:‘你相麵並不費錢,盡可度日,怎麼要回去?’相士道:‘我先前在臨安,相法十不差一,如今世道不同,叫做時時變、局局遷,相十個倒走了九個。’這兩個道:‘怎生走了九個?’相士道:‘昔人方頭大麵者決貴,今方頭大麵之人不肯鑽刺,反受寂寞。隻有尖頭尖嘴之人,他肯鑽刺,所以反貴。’那個算命的也道:‘昔人以五行八字定貴賤,如今世上之人,隻是一味財旺生官,所以我的說話竟不靈驗。’那個裁縫匠道:‘昔做衣因時製宜,如今都不像當日了。即如細葛本不當用裏,他反要用裏,縐紗決要用裏,他偏不肯用裏。有理的變做無理,無理的變做有理,叫我怎生度日?’據這三個人看將起來,世道都是如此。況且如今世上戴紗帽的人分外要錢,若像當日包龍圖這樣的官,料得沒有。就是有幾個正氣的,也不能夠得徹底澄清。若除出了幾個好的之外,贓官汙吏不一而足,衣冠之中盜賊頗多,終日在錢眼裏過日,若見了一個‘錢’字,便身子軟做一堆,連一掙也掙不起。就像我們門戶人家老媽媽一般行徑,千奇百怪,起發人的錢財,有了錢便眉花眼笑,沒了錢便骨董了這張嘴。世上大頭巾人多則如此,所以如今‘孔聖’二字,盡數置之高閣。若依那三十年前古法而行,一些也行不去,隻要有錢,事事都好做。有《邯鄲記》曲為證:
有家兄打圓就方,非奴家數白論黃。少了他嗬,紫閣金門路渺茫,上天梯有了他氣長。
從來道家兄極有行止,若把金珠引動朝貴,那文章便字字珠玉矣。此時真是錢神有主、文運不靈之時。我如今先教你個打牆腳之法。”吳爾知道:“咱汴梁人氏,並不知道杭州的市語。怎生叫做‘打牆腳’之法?”曹妙哥道:“譬如打牆,先把牆腳打得牢實端正後,方加上泥土磚瓦,這牆便不傾倒。如今你素無文名,若驟然中了一個進士,畢竟有人議論包彈著你。你可密密請一個大有意思之人做成詩文,將來裝在自己姓名之下,求個有名目的文人才子做他幾篇好序在於前麵,不免稱之讚之、表之揚之,刻放書版,印將出去,或是送人,或是發賣,結交天下有名之人,並一應戴紗帽的官人,將此詩文為進見之資。若是見了人,一味謙恭,隻是閉著那張鳥嘴,不要多說多道,露出馬腳。謁來考你一篇二篇文字,說你是個不通之人,等出了名之後,明日就是通了關節,中其進士,知道你是個文理大通之人,也沒人來議論包彈你了。你隻看如今黃榜進士,不過窗下讀了這兩篇臭爛括帖文字,將來胡遮亂遮,敷衍成文,遇著彩頭,僥幸成名,脫白掛綠,人人自以為才子,個個說我是文人,大搖大擺,謁人敢批點他‘不濟’二字來。”
吳爾知聽了這一篇話,如夢初醒,拍手大叫道:“精哉此計!”即便依計而行。妙哥果妙哥,爾知真爾知。
話說吳爾知自得此法之後,凡是有名之士來到臨安科舉,或是觀風玩景來遊西湖之人,吳爾知實時往拜,請以酒肴,送以詩文,臨行之時,又有贐禮奉贈。那些窮秀才眼孔甚小,見吳爾知如此殷勤禮貌,人人稱讚,個個傳揚。他又於烏紗象簡、勢官顯宦之處,掇臂奉屁,無所不至。因此名滿天下,都墮其術中而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