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秦檜有個門客曹泳,是秦檜心腹,官為戶部侍郎。看官,你道曹泳怎生遭際秦檜,做到戶部侍郎?那曹泳始初是個監黃岩酒稅的官兒,秩滿到部注闕上省。秦檜押敕,見曹泳姓名大驚,實時召見,細細看了一遍,道:“公乃檜之恩人也。”曹泳再三思想不起,不知所答。秦檜又道:“汝忘之耶?”曹泳道:“昏愚之甚,實不省在何處曾遭遇太師。”秦檜自走入室內,少頃之間,袖中取出一小冊子與曹泳觀看。首尾不記他事,但中間有字一行,道:“某年月日,得某人錢五千、曹泳秀才絹二匹。”曹泳看了,方才想得起,原先秦檜未遇之時,甚是貧窮,曾做鄉學先生,鬱鬱不得誌,做首詩道:“若得水田三百畝,這番不做猴猻王。”後來失了鄉館,連這猴猻王也做不成了,遂到處借貸,曾於一富家借錢,富家贈五千錢,秦檜要再求加,富家不肯。那時曹泳在這富家也做鄉學先生,見秦檜貧窮,借錢未足,遂探囊中,得二匹絹,贈道:“此吾束修之餘也,今舉以贈子。”秦檜別後,竟不相聞。後來秦檜當國,威震天下,隻道另有一個秦丞相,不意就是前番這個秦秀才也。曹泳方才說道:“不意太師乃能記憶微賤如此!”秦檜道:“公真長者。厚德久不報,若非今日,幾乎相忘。”因而接入中堂,款以酒食,極其隆重。次日,教他上書改易文資,日升月轉,不上三年之間,做到戶部侍郎、知臨安府。那時曹泳為入幕之賓,說的就靈,道的就聽,凡丞相府一應事務,無不關白。曹泳門下又有一個陸士規,是曹泳的心腹,或是關節,或是要坑陷的人,陸士規三言兩語,曹泳盡聽。
那時曹妙哥已討了兩個粉頭接腳,自己洗幹身子,與吳爾知做夫妻,養那夫人之體。一日,陸士規可可的來曹妙哥家嫖他的粉頭,曹妙哥暗暗計較道:“吳爾知這功名準要在這個人身上。”遂極意奉承,自己費數百金在陸士規身上。凡陸士規要的東西,百依百隨,也不等他出口,凡事多先意而迎,陸士規感激無比。曹妙哥卻又一無所求,再不帀口,陸士規甚是過意不去。一日,曹妙哥將吳爾知前日所刻詩文送與陸士規看,陸士規久聞其名,因而極口稱讚。曹妙哥道:“這人做得舉人、進士否?”陸士規道:“怎生做不得?高中無疑。”曹妙哥道:“實不相瞞,這是我的相知。不識貴人可能提挈得他否?”陸士規日常裏受了曹妙哥的恭敬,無處可酬,見是他的相知,即忙應道:“卑人可以預力,但須一見曹侍郎。待我將此詩文送與曹侍郎看,功名自然唾手。”曹妙哥就叫吳爾知來當麵拜了。陸士規就領吳爾知去參見曹侍郎,先送明珠市寶、金銀彩幣共數千金為贄見之禮。曹泳收了禮出見,陸士規遂稱讚他許多好處,送詩文看了。曹泳便極口稱讚吳爾知的詩文,遂暗暗應允,就分付知貢舉的官兒與了他一個關節。辛酉、壬戌連捷登了進士,與秦檜兒子秦熺、侄秦昌時、秦昌齡做了同榜進士。那時曹泳要中秦檜的子侄,恐人議論,原要收拾些有名的人才於同榜之中,以示公道無私、科舉得人之意,適值陸士規薦這個宿有文名的人來,正中了曹泳之意。那秦檜又說曹泳得人,彼此稱讚不盡。看官,你道這妓女好巧,一個爛不濟的秀才,千方百計,使費金銀,買名刻集,騙了世上的人,便交通關節,白白拐了一個黃榜進士在於身上,可不是千古絕奇絕怪之事麼?吳爾知遂把《登科錄》上刊了曹氏之名。
話說吳爾知登了進士,選了伏羌縣尉,曹妙哥同到任所而去。轉眼間將近三年之期,乙醜春天。怎知路上行人口似碑,有人因見前次中了秦檜的子侄,心下不服,因搬演戲文中扮出兩個士子,推論今年知貢舉的該是那個。一個人帀口道:“今年必是彭越。”一個人道:“怎生見得是彭越?”這個人道:“上科試官是韓信,信與彭越是一等人,所以知今歲是彭越。”那一個人道:“上科壬戌試官何曾是韓信?”這個人道:“上科試官若不是韓信,如何取得三秦?”眾人大驚。後來秦檜聞知大怒,將這一幹人並在座飲酒之人,盡數置之死地。遂起大獄,殺戮忠良不計其數,凡是有譏議他的,不是儀下死,就是獄中亡,輕則刺配遠惡軍州,斷送性命。秦檜之勢愈大,遂起不臣之心。秦檜主持於內,曹泳奉行在外,其勢驚天動地。那時吳爾知已經轉官,曹妙哥見事勢漸漸有些不妥,恐日後有事累及,對丈夫道:“你本是個爛不濟的秀才,我勉強用計扶持,瞞心昧己,騙了天下人的眼目,僥幸戴了這頂烏紗。天下那裏得可以長久僥幸之理,日久必要敗露,況且以金銀買通關節,中舉中進士,此是莫大之罪。明有人非,陰有鬼責,犯天地之大忌,冒鬼神之真恨,冥冥之中,定要折福折壽。如今秦相之勢驚天動地,殺戮忠良,罪大惡極,明日必有大禍。況你出身在於曹泳門下,日後冰山之勢一倒,受累非輕。古人見機而作,不如休了這官,埋名隱姓,匿於他州外府,可免此難。休得戀這一官,明日為他受害!”吳爾知如夢初醒,拍手大叫道:“賢哉吾妻,精哉此計!”即便依計而行,假托有病,出了致仕文書,辭了上官,遂同夫人齎了些金銀細軟之物,改名換姓,就如範蠡載西子遊五湖的光景,隱於他州外府終身,竟不知去向。
果然,秦檜末年,連高宗也在他掌握之中,奈何他不得。幸而嶽爺有靈,把秦檜陰魂勾去,用鐵火箸插於脊骨之間,烈火燒其背,遂患背疽,如火一般熱,如盤子一般大,爛見肺腑,甚是危篤。曹泳卻又畫一計策,待高宗來視病之時出一劄子,要把兒子秦熺代職。劄子寫得端正,高宗來相府視病,秦檜被嶽爺爺拿去,已不能言語,但於開中取出劄子,要把兒子秦熺代職。高宗看了,默然無言,出了府門,呼幹辦府事之人問道:“這劄子謁人所為?”幹辦府事之人答道:“是曹泳。”秦檜死後,高宗遂把曹泳勒停,安置新州,陸士規置之死地。若當日曹妙哥不知機,吳爾知之禍斷難免矣。曾有古風一首,單道這婦人好處:
世道歪斜不可當,金銀聲價勝文章。
帀元通寶真能事,變亂陰陽反故常。
賭博得財稱才子,亂灑珠璣到處揚。
懸知朝野公行賄,不惜金銀成鬥量。
曹泳得賄通關節,謬說文章籌策良。
一旦白丁列金榜,三秦公子姓名張。
平康女士知機者,常恐冰山罹禍殃。
掛冠神武更名去,謁問世道變滄桑!
(《西湖二集》卷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