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窮邸遇俠客(2 / 3)

且說房德讓李勉進了書房,忙忙的掇過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請李勉坐下,納頭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禮?”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賜贈盤纏,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豈可不受一拜!”李勉是個忠正之人,見他說得有理,遂受了兩拜。房德拜罷起來,又向王太禮謝,引他三人到廂房中坐地。又叮嚀道:“倘隸卒詢問時,切莫與他說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理會得。”房德複身到書房中,扯把椅兒,打橫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報,不意天賜至此相會。”李勉道:“足下一時被陷,吾不過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獻茶已畢,房德又道:“請問恩相,升在何任,得過敝邑?”李勉道:“吾因釋放足下,京尹論以不職,罷歸鄉裏。家居無聊,故遍遊山水,以暢襟開。今欲往常山,訪故人顏太守,路經於此。不想卻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職,甚慰鄙意。”房德道:“元來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罷官,某反苟顏竊祿於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為義氣上,雖身家尚然不顧,區區卑職,何足為道!但不識足下別後,歸於何處,得宰此邑?”房德道:“某自脫獄,逃至範陽,幸遇故人,引見安節使,收於幕下,甚蒙優禮。半年後,即署此縣尉之職。近以縣主身故,遂表某為令。自愧譾陋匪才,濫叨民社,還要求恩相指教!”李勉雖則不在其位,卻素聞安祿山有反叛之誌。今見房德乃是他表舉的官職,恐其後來黨逆,故就他請教上,把言語去規訓道:“做官也沒甚難處,但要上不負朝廷,下不害百姓;遇著死生利害之處,總有鼎鑊在前,斧锧在後,亦不能奪我之誌。切勿為匪人所惑,小利所誘,頓爾改節,雖或僥幸一時,實是貽笑千古!足下立定這個主意,莫說為此縣令,就是宰相,亦盡可做得過!”房德謝道:“恩相金玉之言,某當終身佩銘!”兩下一遞一答,甚說得來。少頃,路信來稟:“筵宴已完,請爺入席。”房德起身,請李勉至後堂,看時乃是上下兩席。房德教從人將下席移過左傍,李勉見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敘,反覺不安,還請坐轉。”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豈敢抗禮?”李勉道:“吾與足下今已為聲氣之友,何必過謙!”遂令左右,依舊移在對席。從人獻過杯筯,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應樂人,一行兒擺列奏樂。那筵席杯盤羅列,非常豐盛:雖無炮鳳烹龍,也極山珍海錯。

當下賓主歡洽,開開暢飲,更餘方止。王太等另在一邊款待,自不必說。此時二人轉覺親熱,攜手而行,同歸書院。房德分付路信,取過一副供奉上司的鋪蓋,親自施設裀褥,提攜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從之事,何勞足下自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執鞭隨鐙,尚不能報萬一,今不過少盡其心,何足為勞!”鋪設停當,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見其言詞誠懇,以為信義之士,愈加敬重。兩下挑燈對坐,彼此傾心吐膽,各道生平誌願,情投契合,遂為至交,隻恨相見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寢。次日同僚官聞得,都來相訪。相見之間,房德隻說:“是昔年曾蒙識薦,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縣主麵上討好,各備筵席款待。

話休煩絮。房德自從李勉到後,終日飲酒談論,也不理事,也不進衙,其侍奉趨承,就是孝子事親,也沒這般盡禮。李勉見恁樣殷勤,諸事俱廢,反覺過意不去,住了十來日,作辭起身。房德那裏肯放,說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須是多住幾月,待某撥夫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高誼,原不忍言別。但足下乃一縣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誤了許多政務,倘上司知得,不當穩便。況我去心已決,強留於此,反不適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堅執要去,某亦不好苦留。隻是從此一別,後會無期,明日容治一樽,以盡竟日之歡,後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隻得勉留一日。”房德留住了李勉,喚路信跟著回到私衙,要收拾禮物饋送。隻因這番,有分教李畿尉險些兒送了性命。

話分兩頭。卻說房德老婆貝氏,昔年房德落薄時,讓他做主慣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喬主張。此番見老公喚了兩個家人出去,一連十數日不進衙,隻道瞞了他做甚事體,十分惱恨。這日見老公來到衙裏,便待發作。因要探口氣,滿臉反堆下笑來,問道:“外邊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說起,大恩人在此,幾乎當麵錯過。幸喜我眼快瞧著,留得到縣裏,故此盤桓了這幾日。特來與你商量,收拾些禮物送他。”貝氏道:“那裏什麼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隻為我走了,帶累他罷了官職,今往常山去訪顏太守,路經於此。那獄卒王太也隨在這裏。”貝氏道:“元來是這人麼?你打帳送他多少東西?”房德道:“我個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須得重重酬報!”貝氏道:“送十匹絹可少麼?”房德嗬嗬大笑道:“奶奶到會說耍話,恁地一個恩人,這十匹絹送他家人也少!”貝氏道:“胡說!你做了個縣官,家人尚沒處一注賺十匹絹,一個打抽豐的,如何家人便要許多?老娘還要算計哩!如今做我不著,再加十匹,快些打發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說出恁樣沒氣力的話來?他救了我性命,又齎贈盤纏,又壞了官職,這二十匹絹當得甚的?”貝氏從來鄙吝,連這二十匹絹,還不舍得的,隻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房德兀自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悅,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這一百匹隻勾送王太了。”貝氏見說一百匹還隻勾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極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還不勾!”貝氏怒道:“索性湊足一千何如?”房德道:“這便差不多了。”貝氏聽了這話,向房德劈麵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風了!做得幾時官,交多少東西與我?卻來得這等大落!恐怕連老娘身子賣來,還湊不上一半哩!那裏來許多絹送人?”房德看見老婆發喉急,便道:“奶奶有話好好商量,怎就著惱。”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說。”房德道:“十分少,隻得在庫上撮去。”貝氏道:“嘖!嘖!你好天大的膽兒!庫藏乃朝廷錢糧,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時上司查核,那時怎地回答?”房德聞言,心中煩惱道:“話雖有理,隻是恩人又去的急,一時沒處設法,卻怎生處?”坐在旁邊躊躇。

誰想貝氏見老公執意要送恁般厚禮,就是割身上肉,也沒這樣疼痛,連腸子也急做千百段!頓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個男子漢,這些事沒有決斷,如何做得大官?我有個捷徑法兒在此,到也一勞永逸。”房德認做好話,忙問道:“你有甚麼法兒?”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報。’不如今夜覷個方便,結果了他性命,豈不幹淨!”隻這句話,惱得房德徹耳根通紅,喝道:“你這不賢婦!當初隻為與你討匹布兒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識,被這班人誘去入夥,險些兒送了性命!若非這恩人,舍了自己官職,釋放出來,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勸我行些好事,反教傷害恩人,於心何忍!”貝氏一見老公發怒,又陪著笑道:“我是好話,怎到發惡?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沒理時,便不要聽,何消大驚小怪。”房德道:“你且說有甚理?”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與你,至今恨我麼?你且想,我自十七歲隨了你,日逐所需,哪一件不虧我支持?難道這兩匹布,真個不舍得?因聞得當初有個蘇秦,未遇時,合家佯為不禮,激勵他做到六國丞相。我指望學這故事,也把你激發。不道你時運不濟,卻遇這強盜,又沒蘇秦那般誌氣,就隨他們胡做,弄出事來。此乃你自作之孽,與我什麼相幹?那李勉當時豈真為義氣上放你麼?”房德道:“難道是假意?”貝氏笑道:“你枉自有許多聰明,這些事便見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貪酷之人;就是至親至戚,犯到手裏,尚不肯順情;何況他與你素無相識,且又情真罪當,怎肯舍了自己官職,輕易縱放了重犯?無非聞說你是個強盜頭兒,定有贓物窩頓,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順,將些去買上囑下,這官又不壞,又落些入己。不然,如何一夥之中,獨獨縱你一個?那裏知道你是初犯的窮鬼,竟一溜煙走了,他這官又罷休。今番打聽著在此做官,可可的來了。”房德搖首道:“沒有這事。當初放我,乃一團好意,何嚐有絲毫別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見,還怕誤我公事,把頭掉轉,不肯相見,並非特地來相見,不要疑壞了人。”貝氏又歎道:“他說往常山乃是假話,如何就信以為真?且不要論別件,隻他帶著王太同行,便見其來意了。”房德道:“帶王太同行便怎麼?”貝氏道:“你也忒殺懵懂!那李勉與顏太守是相識,或者去相訪是真了;這王太乃京兆府獄卒,難道也與顏太守有舊去相訪?卻跟著同走。若說把頭掉轉不來招攬,此乃冷眼覷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處,豈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這幾多時。”房德道:“他那裏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貝氏道:“這也是他用心處,試你待他的念頭誠也不誠。”房德原是沒主意的人,被老婆這班話一聳,漸生疑惑,沉吟不語。貝氏又道:“總來這恩是報不得的!”房德道:“如何報不得?”貝氏道:“今若報得薄了,他一時翻過臉來,將舊事和盤托出,那時不但官兒了帳,隻怕當做越獄強盜拿去,性命登時就送。若報得厚了,他做下額子,不常來取索,如照舊饋送,自不必說;稍不滿欲,依然揭起舊案,原走不脫,可不是到底終須一結。自古道:‘先下手為強。’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間,悔之晚矣!”房德聞說至此,暗暗點頭,心腸已是變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報他恩德,他卻從無一字題起,恐沒這心腸。”貝氏笑道:“他還不曾見你出手,故不開口,到臨期自然有說話的。還有一件,他此來這番,縱無別話,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卻是為何?”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萬分親熱,衙門中人不知來曆,必定問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門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強盜出身,定然當做新聞,互相傳說。同僚們知得,雖不敢當麵笑你,背後誹議也經不起。就是你也無顏再存坐得住!這個還算小可的事。那李勉與顏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難道不說?自然一一道知其詳。聞得這老兒昀是古怪,且又是他屬下,倘被遍河北一傳,連夜走路,還隻算遲了。那時可不依舊落薄,終身怎處?如今急急下手,還可免得顏太守這頭出醜。”房德初時,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嚀王太。如今老婆說出許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報恩念頭,撇向東洋大海,連稱:“還是奶奶見得到,不然,幾乎反害自己。但他來時,合衙門人通曉得,明日不見了,豈不疑惑?況那屍首也難出脫!”貝氏道:“這個何難?少停出衙,止留幾個心腹人答應,其餘都打發去了。將他主仆灌醉,到夜靜更深,差人刺死。然後把書院放了一把火燒了,明日尋出些殘屍剩骨,假哭一番,依棺盛殮。那時人隻認是火燒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計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曉得老公心是活的,恐兩下久坐長談,說得入港,又改過念頭,乃道:“總則天色還早,且再過一回出去。”房德依著老婆,真個住下。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房德夫妻在房說話時,那婆娘一味不舍得這絹匹,專意攛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窺聽。況在私衙中,料無外人來往,恣意調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聞得貝氏焦躁,便覆在間壁牆上聽他們爭多競少,直至放火燒屋,一句句聽得十分仔細,到吃了一驚。想道:“原來我主曾做過強盜,虧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將仇報,天理何在?看起來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況我奴仆之輩,倘稍有過失,這性命一發死得快了!此等殘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不救了這四人,也是一點陰騭。”卻又想到:“若放他們走了,料然不肯饒我,不如也走了罷!”遂取些銀兩,藏在身邊,覷個空,悄悄閃出私衙,一徑奔入書院。隻見支成在廂房中烹茶,坐於檻上,執著扇子打盹,也不去驚醒他。竟踅入書室,看王太時,卻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據案而坐,展玩書籍。路信走近案前,低低道:“相公,你禍事到了!還不快走,更待幾時?”李勉被這驚不小,急問:“禍從何來?”路信扯到半邊,將適才所聞,一一細說。又道:“小人因念相公無辜受害,特來通報,如今不走,少頃便不能免禍了!”李勉聽了這話,驚得身子猶如吊在冰桶裏,把不住的寒顫,向著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義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當厚報,決不學此負心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相公不要高聲,恐支成聽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難保!”李勉道:“但我走了,遺累足下,於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無妻室,待相公去後,亦自遠遁,不消慮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隨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人,情願執鞭隨鐙。”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說此話?”遂叫王太,一連十數聲,再沒一人答應。跌足叫苦道:“他們都往那裏去了?”路信道:“待小人去尋來。”李勉又道:“馬匹俱在後槽,卻怎處?”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帶來。”急出書室,回頭看支成已不在檻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廂房中觀看,卻也不在。原來支成登東廝去了。路信隻道被他聽得,進衙去報房德,心下慌張,複轉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聽見,去報主人了,快走罷!等不及管家矣。”李勉又吃了一驚,半句話也應答不出,棄下行李,光身子,同著路信踉踉蹌蹌搶出書院。做公的見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來。李勉兩步並作一步,奔出了儀門外。見有三騎馬係著,是俟候縣令、主簿、縣尉出入的。

路信心生一計,對馬夫道:“李相公要往西門拜客,快帶馬來!”那馬夫曉得李勉是縣主貴客,且又縣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連忙牽過兩騎。李勉剛剛上馬,王太撞至馬前,手中提著一雙麻鞋,問道:“相公往何處去?”路信接口道:“相公要往西門拜客,你們通到那裏去了?”王太道:“因麻鞋壞了,上街去買,相公拜那個客?”路信道:“你跟來罷了,問怎的?”又叫馬夫帶那騎馬與他乘坐,齊出縣門,馬夫在後跟隨。路信分付道:“頃刻就來,不消你隨了。”那馬夫真個住下。離了縣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馬如飛而走。王太見家主恁般慌促,且不知要拜甚客。行不上一箭之地,兩個家人,也各提著麻鞋而來,望見家主,便閃在半邊,問道:“相公往那裏去?”李勉道:“你且莫問,快跟來便了。”話還未了,那馬已跑向前去,二人負命的趕,如何跟得上。看看行近西門,早有兩人騎著生口,從一條巷中橫衝出來。路信舉目觀看,不是別人,卻是幹辦陳顏,同著一個令史。二人見了李勉,滾鞍下馬聲喏。路信見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們還少生口,何不借陳幹辦的暫用?”李勉暗地意會,遂收韁勒馬道:“如此甚好。”路信向陳顏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暫借你的生口與管家一乘,少頃便來。”二人巴不能奉承得李勉歡喜,指望在本官麵前增添些好言語,可有不肯的理麼?連聲答應道:“相公要用,隻管乘去。”等了一回,兩個家人帶跌的趕到,走得汗淋氣喘。陳顏二人將鞭韁遞與兩個家人上了馬,隨李勉趲出城門。放開絲韁,二十個馬蹄,如滾浪相似,循著大道,望常山一路飛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