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讓竟達空函劉元普雙生貴子(3 / 3)

次日早晨,劉元普思憶夢中言語,整了衣冠,步到南樓。正要說與他三人知道,隻見李春郎夫婦出來相迎,春郎道:“母親生下小妹,方在坐草之際。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異夢,正要到伯父處報知賀喜,豈知伯父已先來了。”劉元普見說張氏生女,思想夢中李君之言,好生有驗,隻是自己不曾有子,不好說得。當下問了張氏平安,就問:“夢中所見如何?”李春郎道:“夢見父親、嶽父俱已為神,口稱伯父大德,感動天庭,已為延壽添子。”三人所夢,總是一樣。劉元普暗暗稱奇,便將自己夢中光景,一一對兩人說了。春郎道:“此皆伯父積德所致,天理自然,非虛幻也。”劉元普隨即回家,與夫人說知,各各駭歎,又差人到李家賀喜。不逾時,又及滿月。張氏抱了幼女來見伯父伯母。元普便問:“令愛何名?”張氏道:“小名鳳鳴,是亡夫夢中所囑。”劉元普見與己夢相符,愈加驚異。

話休絮煩。且說王夫人當時年已四十歲了,隻覺得喜食鹹酸,時常作嘔。劉元普隻道中年人病發,延醫看脈,沒一個解說得出。就有個把有手段的忖道:“像是有喜的脈氣。”卻曉得劉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從不曾生育的,為此都不敢下藥,隻說道:“夫人此病不消服藥,不久自瘳。”劉元普也道這樣小病,料是不妨,自此也不延醫,放下了心。隻見王夫人又過了幾時,當真病好。但覺得腰肢日重,裙帶漸短,眉低眼慢,乳脹腹高。劉元普半信半疑,道:“夢中之言,果然不虛麼?”日月易過,不覺已及產期。劉元普此時不由你不信是有孕,提防分娩。一麵喚了收生婆進來,又雇了一個奶子。忽一夜,夫人方睡,隻聞得異香撲鼻,仙音嘹亮。夫人便覺腹痛,眾人齊來服侍分娩。不上半個時辰,生下一個孩兒。香湯沐浴過了,看時,隻見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偉。夫妻兩人歡喜無限。元普對夫人道:“一夢之靈驗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賜也!”就取名劉天佑,字夢禎。此事便傳遍洛陽一城,把做新聞傳說。百姓們編出四句口號道:

刺史生來有奇骨,為人專好積陰騭。

嫁了裴女換劉兒,養得頭生做七十。

轉眼間又是滿月,少不得做湯餅會。眾鄉紳親友,齊來慶賀,真是賓客填門,吃了三五日筵席。春郎與蘭孫,自梯己設宴賀喜,自不必說。

且說李春郎自從成婚葬父之後,一發潛心經史,希圖上進,以報大恩。又得劉元普扶持,入了國子學。正與伯父、母、妻商量到京赴學,以待試期。隻見汴京有個公差到來,說是鄭樞密府中所差,前來接取裴小姐一家的。元來那蘭孫的舅舅鄭公,數月之內,已自西川節度內召為樞密院副使。還京之日,已知姊夫被難而亡,遂到清真觀問取甥女消息,說是賣在洛陽。又遣人到洛陽探問,曉得劉公仗義全婚,稱歎不盡。因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取他姑丈、夫婿,一同赴京相會。春郎得知此信,正是兩便。蘭孫見說舅舅回京,也自十分歡喜。當下稟過劉公夫婦,就要擇個吉日,同張氏和鳳鳴起程。到期劉元普治酒餞別,中間說起夢中之事,劉元普便對張氏說道:“舊歲老夫夢中得見令先君,說令愛與小兒有婚姻之分。前日小兒未生,不敢啟齒。如今倘蒙不鄙,願結葭莩。”張氏欠身答應:“先夫夢中曾言,又蒙伯伯不棄,大恩未報,敢惜一女?隻是母子孤寒如故,未敢仰攀。倘得犬子成名,當以小女奉郎君箕帚。”當下酒散,劉公又囑付蘭孫道:“你丈夫此去,前程萬裏。我兩人在家安樂,孩兒不必掛開。”諸人各各流涕,戀戀不舍。臨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謝劉公夫婦盛德,然後垂淚登程去了。洛陽與京師卻不甚遠,不時常有音信往來,不必細說。

再表公子劉天佑,自從生育,日往月來,又早周歲過頭。一日,奶子抱了小官人,同了養娘朝雲,往外邊耍子。那朝雲年十八歲,頗有姿色,隨了奶子出來玩耍了一晌。奶子道:“姐姐,你與我略抱一抱,怕風大,我去將衣服來與他穿。”朝雲接過抱了,奶子進去了一回出來,隻聽得公子啼哭之聲,著了忙,兩步當一步,走到麵前,隻見朝雲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頭上揉著。奶子疾忙近前看時,隻見跌起老大一個趷瘩,便大怒,發話道:“我略轉得一轉背,便把他跌了。你豈不曉得他是老爺、夫人的性命?若是知道,須連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訴老爺、夫人,看你這小賤人逃得過這一頓責罰也不!”說罷,抱了公子,氣憤憤的便走。朝雲見他勢頭不好,一時性發,也接應道:“你這樣老豬狗!倚仗公子勢利,便欺負人,破口罵我。不要使盡了英雄!莫說你是奶子,便是公子,我也從不曾見有七十歲的養頭生。知他是拖來也是抱來的人?卻為這一跌便淩辱我!”朝雲雖是口強,卻也心慌,不敢便走進來。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將朝雲說話對劉元普說了。元普聽罷,忻然說道:“這也怪他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時妄言,何足計較?”當時奶子隻道搬鬥朝雲一場,少也敲個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寬容,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自進去了。

卻說元普當夜與夫人吃夜飯罷,自到書房裏去安歇。分付女婢道:“喚朝雲到我書房裏來!”眾女婢隻道為日裏事發,要難為他,到替他擔著一把幹係,疾忙鷹拿燕雀的把朝雲拿到。可憐朝雲開著鬼胎,戰兢兢的立在劉元普麵前,隻打點領責。元普分付眾人道:“你們多退去,隻留朝雲在此。”眾人領命,一齊都散,不留一人。元普便叫朝雲閉上了門。朝雲正不知劉元普葫蘆裏賣出甚麼藥來,隻見劉元普叫他近前,說道:“人之不能生育,多因交會之際,精力衰微,浮而不實,故艱於種子。若精力健旺,雖老猶少。你卻道老年人不能生產,便把那抱別姓、借異種這樣邪說疑我。我今夜留你在此,正要與你試試精力,消你這點疑心。”元來劉元普初時隻道自己不能生兒,所以不肯輕納少年女子。如今已得過頭生,便自放膽大了。又見夢中說“尚有一子”,一時間不覺通融起來。那朝雲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際,卻也不敢違拗,隻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寢。劉元普雖則年老,精神強悍,朝雲隻得忍著痛苦承受。約莫弄了一個更次,陽泄而止。是夜劉元普便與朝雲同睡。

天明,朝雲自進去了。劉元普起身對夫人說知此事,夫人隻是笑。眾女婢和奶子多道:“老爺一向極有正經,而今到恁般老沒誌氣。”誰想劉元普和朝雲隻此一宵,便受了娠。劉元普也是一時要他不疑,賣弄本事,也不道如此快殺。夫人便鋪個下房,勸相公冊立朝雲為妾。劉元普應允了,便與朝雲戴笄,納為後房,不時往朝雲處歇宿。朝雲想起當初一時失言,到得這個好地位。那劉元普與朝雲戲語道:“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來抱來的了麼?”朝雲耳紅麵赤,不敢言語。轉眼之間,又已十月滿了。一日,朝雲腹痛難禁,也覺得異香滿室,生下一個兒子。方才落地,隻聽得外麵喧嚷。劉元普出來看時,卻是報李春郎狀元及第的。劉元普見侄兒登第,不辜負了從前認義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時,也是個大大吉兆,心下不勝快樂。當時報喜人就呈上李狀元家書。劉元普拆開看道:

侄子母孤孀,得延殘息足矣。賴伯父保全終始,遂得成名,皆伯父之賜也。邇來二尊人起居,想當佳勝。本欲給假,一候尊顏,緣侍講東宮,不離朝夕,未得如心。姑寄禦酒二瓶,為伯父頤老之資;宮花二朵,為賢郎鼎元之兆。臨風神往,不盡鄙忱。

劉元普看畢,收了禦酒宮花,正進來與夫人說知。隻見公子天佑走將過來,劉元普喚住,遞宮花與他道:“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宮花與你,願我兒他年瓊林賜宴,與哥哥今日一般。”公子欣然接了,向頭上亂插,望著爹娘唱了兩個深喏,引得那兩個老人家歡喜無限。劉元普隨即修書賀喜,並說生次子之事。打發京中人去訖,便把皇嬁禦酒祭獻裴、李二公,然後與夫人同飲。從此又將次子取名天賜,表字夢符。兄弟日漸長成,十分乖覺。劉元普延師訓誨,以待成人。又感上天佑庇,一發修橋砌路,廣行陰德。裴、李二墓,每年春秋祭掃,不題。

再表這李狀元在京之事。那鄭樞密院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名曰素娟,尚在繈褓。他隻為姐姐、姐夫早亡,甚是愛重甥女,故此李氏一門在他府中,十分相得。李狀元自成名之後,授了東宮侍講之職,深得皇太子之心。自此十年有餘,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極,優禮師傅,便超升李彥青為禮部尚書,進階一品。劉元普仗義之事,自仁宗為太子時,已自幾次奏知。當日便進上一本,懇賜還鄉祭掃,並乞褒嬁。仁宗頒下詔旨:“錢塘縣尹李遜追贈禮部尚書,襄陽刺史裴習追複原官,各賜禦祭一筵。青州刺史劉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級。禮部尚書李彥青給假半年,還朝複職。”

李尚書得了聖旨,便同張老夫人、裴夫人、鳳鳴小姐,謝別了鄭樞密,馳驛回洛陽來。一路上車馬旌旗,炫耀數裏,府縣官員出郭迎接。那李尚書去時尚是弱冠,來時已作大臣,卻又年止三十。洛陽父老,觀者如堵,都稱歎劉公不但有德,抑且能識好人。當下李尚書家眷,先到劉家下馬。劉元普夫婦聞知,忙排香案迎接聖旨。山呼已畢,張老夫人、李尚書、裴夫人俱各紅袍玉帶,率了鳳鳴小姐,齊齊拜倒在地,稱謝洪恩。劉元普扶起尚書,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喚兩位公子出來相見嬸嬸、兄嫂。眾人看見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劉元普模樣,無不歡喜,都稱歎道:“大恩人生此雙璧,無非積德所招。”隨即排著禦祭,到裴、李二公墳塋,焚黃奠酒。張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場,撤祭而回。

劉元普開筵賀喜。食供三套,酒行數巡,劉元普起身對尚書母子說道:“老夫有一衷腸之話,含藏十餘年矣,今日不敢不說。令先君與老夫,生平實無一麵之交。當賢母子來投,老夫茫然不知就裏。及至拆書看時,並無半字。初時不解其意,仔細想將起來,必是聞得老夫虛名,欲待托妻寄子,卻是從無一麵,難敘衷情,故把空書藏著啞謎。老夫當日認假為真,雖妻子跟前不敢說破。其實所稱八拜為交,皆虛言耳。今日喜得賢侄功成名遂,耀祖榮宗。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沒令先君一段苦心也。”言畢,即將原書遞與尚書母子展看。尚書母子號慟感謝。眾人直至今日,才曉得空函認義之事,十分稱歎不止。

當下劉元普又說起長公子求親之事,張老夫人欣然允諾。裴夫人起身說道:“奴受爹爹厚恩,未報萬一。今舅舅鄭樞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與次弟同庚,奴家願為作伐,成其配偶。”劉元普稱謝了,當日無話。劉元普隨後就與天佑聘了李鳳鳴小姐。李尚書一麵寫表轉達朝廷,奏聞空函認義之事;一麵修書與鄭公說合。不逾時,仁宗看了表章,龍顏大喜,驚歎劉弘敬盛德,隨頒恩詔,除建坊旌表外,特以李彥青之官嬁之,以彰殊典。那鄭公素慕劉公高義,求婚之事,無有不從。李尚書既做了天佑舅舅,又做了天賜中表聯襟,親上加親,十分美滿。

以後天佑狀元及第,天賜進士出身,兄弟兩人,青年同榜。劉元普直看二子成婚,各各生子。然後,忽一夜夢見裴使君來拜,道:“某任都城隍已滿,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次日無疾而終,恰好百歲。王夫人也自壽過八十。李尚書夫婦痛哭倍常,認作親生父母,心喪六年。雖然劉氏自有子孫,李尚書卻自年年致祭,這教做知恩報恩。唯有裴公無後,也是李氏子孫世世拜掃。自此世居洛陽,看守先塋,不回西粵。裴夫人生子,後來也出仕貴顯。那劉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劉天賜直做到禦史大夫。劉元普屢受褒嬁,子孫蕃衍不絕。此陰德之報也。

這本話文,出在《空緘記》,如今依傳編成演義一回,所以奉勸世人為善。有詩為證:

陰陽總一理,禍福唯自求。莫道天公遠,須看刺史劉。

(《拍案驚奇》卷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