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官縣烈女殲仇(1 / 3)

說話宋朝靖康年間,威武州侯官縣,有個士人,姓董名昌,表字文樞。生得風姿美好,才學超群。早年喪母,其父董梁秀才,複娶繼母徐氏。董昌到十四歲上,父親又一病去世。本來沒甚大家事,薄薄有幾畝田產,止堪供粥膏火。爭奈徐氏貪食性懶,不肯勤苦作家,因此董昌外貌雖以繼母看待,心中卻不和睦。徐氏隻倚著晚娘名分,做出許多惡狀。董昌無可奈何,遠而敬之,一味苦功讀書。卻好服滿,遇著歲考,去應童子試,便得領案入泮。那時豪家富室爭來要他為婿。董昌自想是個窮儒,繼母又不賢慧,富家女子,習成驕傲,倘或兩不相下,爭論是非,反為不美,為此都不肯就。隻情願覓詩禮人家為婚,方是門當戶對。這也不在話下。

大凡初進學的秀才,廣文先生每月要月考,課其文藝,申報宗師,這也是個舊例。其時侯官教諭姓彭,名祖壽,號古朋,乃是仙遊人,雖則貢士出身,為人卻是大雅。新生贄儀,聽其厚薄,不肯分別超超上上等戶,如錢糧一般征索,因此人人敬愛。其年彭教諭六十八歲,眾新生道,已近古稀,各湊小分奉賀。彭教諭乘著月考之期,治具一酌,答其雅情。到晚文完,方要入席,恰好有個故人來相訪。此人是誰?覆姓申屠,名虔,別號退翁,長樂人氏。原是個有意思的秀才,指望上進,因累試不第,又見六賊亂政,百姓受苦,四方盜賊叢生,幹戈侵擾,無有虛日。知得時事不可為,遂絕意取進,寄情山水,做個散人。與彭教諭通家相好,特來訪問。相見已畢,就請登筵。申屠虔年紀又長,且是遠客,遂坐了首席。佳賓賢主,杯觥酬酢,十分歡洽。

飲酒中間,申屠虔偏將少年秀才來看,看到董昌一貌非凡,便向彭教諭取他月考文字來看。你道他為何要看董昌文字?原來申屠虔當年結發生下一兒一女,兒名希尹,女名希光。中年妻喪,也不續娶,自己撫育這兩個子女。此時女兒年已一十六歲,天生得柳葉眉,櫻桃口,粉捏就兩頰桃花,雲結成半彎新月;縷金裙下,步步生蓮,紅羅袖中,絲線帶藕。且自幼聰明伶俐,真正學富五車,才通二酉。若是應試文場,對策便殿,穩穩的一舉登科,狀元及第。隻可惜戴不得巾幘,穿不得道袍,埋沒在粉黛叢中、胭脂隊裏。希尹一般也有才學,隻是穎悟反不及妹子。這希光名字,本取希孟光之意。然孟光雖有德行,卻生得又黑又肥,怎比得此女才色兼全,世上無雙,人間絕少。申屠虔酷愛女兒才學,所以親朋中來求婚的,一概不許,直要親眼選個好對頭,方許議婚。不道來訪彭教諭,湊巧遇著款待眾秀才,從中看中了董昌,為此討他文字來看。他本來原是高才,眼中識寶,看見董昌才稱其貌,欲將希光許嫁與他。當晚剪燭再酌,忽然明倫堂上一聲鵲噪,又一聲鴉鳴。彭教諭道:“黃昏時候,那有鴉鳴鵲噪之事,甚是可怪!”申屠虔笑道:“從來鵲噪非喜,鴉鳴不凶,凶吉事大,這禽鳥聲音,何足計較。不揣口吟一對聯,若這新秀才中,接口對出者,決定他年連中三元。”彭教諭點頭應道:“如此極妙。”申屠虔即出一聯道:

鵲噪鴉鳴,凶非凶,吉非吉;總不若岐山威鳳,鳳舞鸞翔。

眾秀才一個也對不出,獨有董昌對道:

牛神蛇鬼,瑞不瑞,妖不妖;卻何如洛水靈龜,龜登龍擾。

眾秀才一齊稱快,彭教諭也道他才調高捷,他人莫及。申屠虔雖則稱賞,細味其中意思,言神言鬼,其實不祥。龜至於登,龍至於擾,俱不是佳兆。但喜此子有才有貌,與希光果是一對,不信陰陽,不取讖語,便也不妨。若錯過此姻緣,總然門當戶對,龜鶴夫妻,決非雙璧。便於席上請教諭作伐,成就兩家之好。董昌聽見教諭稱其女才貌兼全,又是詩禮之家,滿口應允。申屠虔性子古怪,但要得個好婿,並不要納聘下禮,隻教選定吉日良時,竟來迎娶便了。董秀才一錢不費,白白裏應定了一房親事,這場喜事,豈非從天降下。

當夜宴席散了,明早申屠虔即歸長樂,整備嫁女妝奩。那知兒子希尹,年紀才得二十來歲,誌念比乃翁更是古怪恬淡。他料天下必要大亂,不思讀書求進,情願出居海上,捕魚活計,做個煙波主人。申屠虔正要了卻向平之願,自去效司馬遨遊,為此一憑兒子作主,毫不阻當。希尹置辦了漁家器具船隻,擇日遷移。希光乃作一詩與哥哥送行,詩雲:

生計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連天。

往來瀟灑臨江廟,晝夜燈明過海船。

霧裏鳴螺分港釣,浪中拋纜枕霜眠。

莫辭一棹風波險,平地風波更可憐。

希尹看了讚道:“好詩,好詩!但我已棄去筆硯,不敢奉和了。”他也不管妹子嫁與不嫁,竟攜妻子遷居海上去了。看看希光佳期已近,申屠虔有個侄女,年紀止長希光兩歲,嫁與古田醫士劉成為繼室。平日與希光兩相親愛,勝如同胞,聞知出嫁,特來相送。至期,董秀才準備花花轎子,高燈鼓吹,喚起江船,至長樂迎娶。他家原臨江而居,舟船直至河下。那申屠虔家傳有口寶劍,掛在床上,希光平日時時把玩拂拭。及至娶親人已到,尚是取來觀看,戀戀不舍。申屠虔見女兒心愛,即解來與他佩在腰間,說道:“你從來未出閨門,此去有百裏之遙,可佩此壓邪。”希光喜之不勝,即拜別登轎下舟。申屠虔親自送女上門。希光下了船,作留別詩一首雲:

女伴門前望,風帆不可留。岸鳴楸葉雨,江醉蓼花秋。

百歲身為累,孤雲世共浮。淚隨流水去,一夜到閩州。

雖吟了此詩,舟中卻無紙筆,不曾寫出。到了郡中,離舟登轎,一路鼓樂喧天,迎至董家。教諭彭先生是大媒,紗帽圓領,來赴喜筵。新人進門,迎龍接寶,交拜天地祖宗,三黨諸親,一一見禮。獨有繼母徐氏,是個孤身,不好出來受禮。董秀才理合先行道達一聲,因開了個次日少不得拜見的見識,竟不去致意,自成禮數。徐氏心中大是不悅,也不管外邊事體,閉著房門,先自睡了。堂中大吹大擂,直飲至夜闌方散。申屠虔又入內房,與女兒說道:“今晚我借宿彭廣文齋中,明日即歸,收拾行裝,去遊天台雁宕,有興時,直到泰山而返。或遇可止之處,便留在彼,也未可知。為婦之道,你自曉得,諒不消我分付,但須勸官人讀書為上。”希光見父親說要棄家遠去,不覺愀然說道:“他鄉雖好,終不如故裏,爹爹還宜早回。”申屠虔笑道:“此非你兒女子所知。”道罷相別。董昌送客之後,進入洞房。一個女貌兼了郎才,一個郎才又兼女貌。董官人弱冠之年,初曉得撩雲撥雨;申屠姐及笄之後,還未諳蝶浪蜂狂。這起頭一宵之樂,真正占盡天下風流,抹倒人間夫婦。

到次早請徐氏拜見,便托身子有病,不肯出來。大抵嫡親父母,自無嫌鄙。徐氏既係晚娘,心性多刻,雖則托病,也該再三去請。那董昌是個落拓人,說了有病,便就罷了,卻像全然不作準他一般。徐氏心中一發痛恨,自此日逐尋事聒噪,捉雞罵狗。申屠娘子,一來是新媳婦,二來是知書達禮的人,隨他亂鬧,隻是和顏悅色,好言勸解,不與他一般見識。這徐氏初年,原不甚老成,結拜幾個十姊妹,花朝月夕,女伴們一般也開筵設席。遇著三月上巳,四月初八浴佛,七夕穿針,重九登高,妝飾打扮,到處去搖擺。當日董梁在日,諸事憑他,手中活動,所以行人情,趕分子,及時及景的尋快活。輪到董昌當了家,件件自己主張,銀錢不經他手,便沒得使費,隻得省縮。十姊妹中,請了幾遍不去,他又做不起主人,日遠日疏,漸漸冷淡。過了幾年,卻不相往來,間或有個把極相厚的,隔幾時走來望望。及至董昌畢婚之後,看見他夫妻有商有量,他卻單單獨自沒瞅沒睬,想著昔年熱鬧光景,便號天號地的大哭一場。董昌頗是厭惡,隻不好說得。

時光迅速,董昌成親早又年餘,申屠娘子已是身開六甲,到得十月滿足,產下一兒。少年夫婦,頭胎便生個兒子,愛如珍寶,惟徐氏轉加不喜。一日清早,便尋事與董昌嚷鬧,董昌避了出去。沒對頭相罵,氣忿忿坐在房中。隻見一個女人走將入來,舉眼看時,不是別個,乃是結拜姐姐姚二媽。嚐言:“恩人相見,分外眼青。”徐氏一見知心人,回嗔作喜,起身迎迓道:“姐姐,虧你撇得下,足足裏兩個年頭不來看我了,今日甚麼好風吹得到此?”姚二媽道:“你還不知道,我好苦哩。害腳痛了年餘,才醫得好。因勉強走動了,還常常發作。近時方始痊愈,為此不能夠來看你,莫怪,莫怪!”徐氏道:“原來如此,這卻錯怪你了。”取過椅兒請他坐下。

姚二媽袖中摸出兩個餅餌遞與道:“昨日我孫兒周歲,特地送拿雞團與你嚐嚐。”徐氏接來放過,說道:“好造化,又有孫兒周歲了。”又歎口氣道:“你與我差不多年紀,卻是兒孫滿堂,夫妻安樂。像我這鰥寡孤獨,冰清水冷,真是天懸地隔。”說還未了,兩淚雙垂。姚二媽道:“阿呀!我聞得董官人已娶了娘子,你現成做婆,正好自在受用。巴得董官人一朝發達,怕繼母不嬁贈做老夫人,老奶奶,還有甚不足意,自討煩惱。”徐氏道:“不說不知,當初我進董家門來,昌官還隻得三四歲,也虧我撫養成人。如今成人長大,不看我在眼裏。就是做親大禮,也不請我拜見。每日間夫妻打夥作樂,丟我在半邊,全然不睬。不要說別樣,就是飲食小事,他夫妻兩口,大魚大肉,我做娘的,隻是一碗莧菜湯,勉強下飯。間或事忙,連這粗茶淡飯,常至缺少。真個是前人田地,後生世界,孤孀寡婦,好不苦惱!”言罷拍台拍凳,放聲大哭。驚得申屠娘子,走將出來勸解,卻也不知緣故。見姚二媽在坐,又偷忙敘話,問姓張姓李,與董官人家何親何眷。姚二媽一頭答應,兩眼私瞧,骨碌碌看上看下。私忖道:“世間乍有這般女子,若非天仙織女轉世,定是月裏嫦娥降生。不知董秀才前世裏怎生樣修得到,今世受用如此絕色,隻怕他沒福消受,到要折了壽算。”

這婆子方才驚訝,那知冤家湊巧,適當董昌從外直走進來。見姚二媽與徐氏及申屠娘子三人攪作一堆,哭的哭,笑的笑,因早間這場悶氣在肚,正沒處消豁,又見如此模樣,不覺大怒,罵道:“好人好家,三婆不入門。你是何人,在我家說長道短,惹得不和睦。可知有你這歪老貨搬弄,致使我家娘一向使心彆氣,如今一發啼啼哭哭的,成甚麼規矩。”姚二媽也變色說道:“你做秀才的好不達道理,凡事也須要問個來曆,卻如何便破口罵人。我好意來此望望他,因平日受苦不過,故此啼哭,與我甚麼相幹。你不說自己輕慢晚娘,反說別人搬弄不睦。”董秀才聽了,激得怒從心上起,罵道:“老賤人,這個話難道不是挑逗我家不和?”劈臉兩個漏風巴掌。徐氏連忙來勸,董昌失手一推,跌倒在地。申屠娘子急向前扶起徐氏,勸解姚二媽出門,又勸解丈夫在徐氏麵前,陪個不是,方得息了一場鬧吵。

這姚二媽原是走千門踏萬戶,慣做寶山的喜蟲兒。乘便賣些花朵,兌些金珠首飾,忙裏偷閑,又捱身與人做馬泊六,是個極不端正的老潑賊。被董秀才打了兩個巴掌,一來疼痛,二來沒趣,心中惱道:“無端受這酸丁一場打罵,須尋個花頭擺布他,方消得此恨。”一頭走,一頭想,正行之間,遠遠望見一個熟人走來。這婆子心裏忽然撥動一個惡念,說:“若把那人奉承了這人,定然與我出這一口氣。”打定主意,走上一步,去迎這人。你道此人是何等樣人物?原來此人喚做方六一,家私巨萬,謀幹如神,專一交結上下衙門人役,線索相通。又糾連閩浙兩廣亡命及海洋大盜,出沒彭湖,殺人劫財,不知壞了多少人的性命。卻又販賣違禁貨物,泛海通番,凡犯法事體,無一不為。更兼還有一樁可恨之處,若見了一個美貌婦女,不論高門富室,千方百計,去謀來奸宿。至於小家小戶,略施微計,便占奪來家。奸淫得厭煩了,又賣與他人,也不知破壞了多少良人妻女的行止。因是爪牙四布,一呼百應,遠近聞名,人人畏懼,是一個公行大盜,通天神棍。姚二媽平日常在他家走動,也曾做過幾遍牽頭,賺了好些錢財,把他奉做家堂香火。這時受了董秀才的氣,正想要尋事害他,不期恰遇了方六一這個殺星,可不是董昌的晦氣到了。

當下方六一見了姚二媽,滿麵撮起笑來,問道:“二媽,何故兩日不到我家來走走?今日為何紅了半邊麵皮,氣忿忿,骨篤了嘴,不言不語,莫非與那個合口嘴麼?”這婆子正要與他計較,卻好被他道著經脈,便扯到一個僻靜處,把適來董秀才毆辱緣故,細細告訴一遍。方六一帶著笑道:“如此說來,你卻吃了虧哩。”姚二媽道:“便是無端受了這酸丁一場嘔氣,又還幸得他娘子極力解勸,不曾十分吃虧。”方六一道:“這樣不通道理的秀才,卻有恁般賢慧老婆。”姚二媽道:“賢慧還是小事,隻這標致人物,卻是天下少的。”方六一驚道:“你且說他是如何模樣?”姚二媽道:“那顏色美麗,令人一見鐀魂,自不消說。隻這一種娉婷風韻,教我也形容他不出。六一官,你雖在風月場中走動,隻怕眼睛裏從不曾見這樣絕色的少年婦人。”方六一道:“不道我侯官縣有恁般絕色,可惜埋沒在酸丁手裏。二媽,可有甚法兒,教我見他一麵,也叫作眼見希奇物,壽年一千歲。”姚二媽笑道:“見他也沒用,空自動了虛火。你若有本事弄倒了這酸丁,收拾這娘子,供養在家,親親熱熱的受用,這便才是好漢。”方六一聽罷,合掌念一聲阿彌陀佛:“謀人性命,奪人妻子,豈是我良善人做的。你也不消氣得,且到我家吃杯紅酒,散一散開抱罷。”姚二媽道:“原來六一官如今吃齋念佛了,老身卻失言也。”六一笑道:“你這婆子,也忒性急。大凡作事,自有次序,又要秘密,怎便恁般亂叫。況他又是個秀才,須尋個大題目,方能扳得他倒。”遂附耳低言道:“這樁事,除非先如此如此,種下根基,等待他落了我套中,再與你商量後事。做得成時,不要說出了你的氣,少不得我還要重重相酬。”這婆子聽了,連聲喝采道:“如此妙計,管教一箭上垛。”方六一道:“我今要去完一小事,歸時即便布置起來,明日你早到我家來,再細細商議。”姚二媽應諾,各自分手。

且說董秀才,一日方要出門到學中會文,隻見一人捧著拜匣走入來,取出兩個柬帖遞上。董昌看時,卻是一個拜帖,一個禮帖,中寫著:“通家眷弟方春頓首拜。”禮帖開具四羹四果,縐紗二端,白金五兩,金扇四柄,玉章二方,鬆蘿茶二瓶,金華酒四壇。董昌不認得這個名字,隻道是送錯了,方以為訝。外麵三四個人,擔禮捧盒,一齊送入,隨後一人頭頂萬字頭巾,身穿寬袖道袍,幹鞋淨襪,擴而充之,踱將進來。董昌不免降階相迎,施禮看坐。這人不是別人,便是方六一這廝。可知六一原是排行,他平生欣羨睦州豪傑方臘以妖術誘眾,反於幫源洞,僭號建元。既與同姓,妄意認為一宗,取名方春,見臘後逢春之意,欲待相時行事,大有不軌之念。當下坐定,董昌開言道:“小弟從不曾與台丈有交親,為甚將此厚禮見賜,莫非有誤?”方六一道:“春雖不才,同與先生土著三山城中,何謂不是交親。弟此來一為敬仰高才絕學,庠序聞名,定然高攀仙桂,聯捷龍門。自今相拜以後,即為故交,日後便好提拔。二則前日姚二媽鬧宅,唐突先生,實為有罪。姚二媽乃不肖姨娘,瓜葛相聯,方春代為負荊,敢具此薄禮請罪,萬祈海涵。”說未了,跪將下去。董昌慌忙扶起道:“一時小言,何足介意,這厚禮斷不敢受。”方六一道:“先生不受,是見棄小弟了。”董昌推讓再四,方六一堅意不肯收回,叫小廝連盒放下,起身作辭竟去。董昌年少智淺,見他這般勤殷,隻道是好意。更兼寒儒家,絕少盤盒進門,見此羹果銀紗等物,件件適用,想來受之亦無害於理。即喚轉使人,也寫個通家眷弟的謝帖,打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