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略研究”(Strategic Studies)是形成軍事思想和軍事理論的重要環節和過程。進行戰略研究離不開時代、地理、社會、文化和科技的背景。現代西方的戰略研究往往以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作為理論之源,進而追溯到中世紀的馬基雅弗利,甚至窮根及源至古代希臘、羅馬時期的軍事著作。但是,西方古代軍事名著,例如《伯羅奔尼撒戰爭史》、《高盧戰記》等,雖對戰爭的籌劃和實施過程作了詳細的記述,以及對軍事技術和戰術問題也相當重視,而它們在提煉戰爭經驗,使之升華為軍事理論方麵卻顯得蒼白無力,無法與純粹軍事理論之作《孫子兵法》相比。作為東方兵學經典名作,《孫子兵法》的理論原則不僅適用於現代戰略研究,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對現代戰爭和軍事行動具有借鑒甚至指導意義。它似一棵常青樹具有著持久的生命力。隻要結合具體情況,靈活運用,就能“踐墨隨敵,以決戰事”(“九地篇”),取得成功。
西方評論《戰爭論》與《孫子兵法》
西方軍界對《戰爭論》和《孫子兵法》的評論甚多,並反映在諸多方麵。
(一)美軍“空地一體戰”(AirLand Battle)理論重視《戰爭論》和《孫子兵法》
柯林斯在《大戰略》一書中說,“孫子是古代第一個形成戰略思想的偉大人物。孫子十三篇可與曆代名著包括2200年之後克勞塞維茨的著作媲美。今天沒有一個人對戰略的相互關係、應考慮的問題和所受的限製比他有更深刻的認識。他的大部分觀點在我們的當前環境中仍然具有和當時同樣重大的意義。”在他這段論述中,不難看出,美國學者在推祟孫子時是將他與近代的克勞塞維茨相比附的,並且突出《孫子兵法》對現實戰略研究的重大作用。
1.理論上的兼收並蓄。美國軍方人士在談及80年代的“空地一體戰”理論時,明確地說:
美國陸軍的作戰理論曆來主要受歐洲軍事思想的影響。是若米尼、迪皮克、拿破侖,尤其是克勞塞維茨大師們的軍事理論和實踐形成了美國陸軍理論的基本結構。克勞塞維茨的軍事著作對美國有關戰爭性質和指導思想產生了最深刻和最持久的影響。克勞塞維茨的軍事理論很適合美國的民族特點和軍事特點。美國具有按照克勞塞維茨的方式進行組織、配置人員和裝備軍隊的能力。美國為解決問題所采取的直接手段是符合克勞塞維茨認為“戰爭是直截了當的暴力行為”和“暴力的使用是沒有限度的”觀點的。美國擁有發起“管理”型戰爭——投入“大部隊”、利用龐大的生產基礎和進行直接進攻的戰爭的能力。
在一個多世紀內,這種“管理”型戰爭對美國起了很好的作用。在美國內戰、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這種作戰方式使美國獲得了勝利。直到朝鮮戰爭才證明這種管理型戰爭無法完成當時的任務……
50年代國際上兩大集團的對峙,核武器生產使戰爭性質起了質的變化,以及後來越南戰爭對美國軍方的教訓和1973年阿以戰爭的影響,這一切因素促使美國陸軍於1976年製定了“積極防禦”的理論(FM-100—5野戰條令)。但這一理論強調實施以實力對付實力的直接手段,和需要微觀控製火力和機動力。因此,“積極防禦”理論遭到了美國軍事思想家們的直接、激烈和持續的批評。到70年代末,這一理論顯然已行不通了。於是,美國陸軍將領和一批有遠見的軍官們著手製訂適合當時形勢的新的方法。
為了製定新的作戰理論,在利文沃思堡基地司令部和參謀學院組織了一個由軍官組成的短小精悍的班子。這個小組研究了克勞塞維茨、迪皮克、若米尼、格蘭特、富勒、利德爾·哈特、隆美爾、成吉思汗、孫子和其他人的著作,以便創立一種適合於美國傳統、當前國際環境和現有武器的新的理論。目標很簡單,就是要在速戰中以少勝多。
所選定的方法被稱之為空地一體戰理論。這一新的理論所體現的特點是,在克勞塞維茨的理論和孫子理論之間、在火力和機動之間、在直接手段和間接路線之間以及在控製管理和掌握主動之間取得了較好的均衡。
由此可見,美軍空地一體戰理論基礎之一是綜合了《孫子兵法》和《戰爭論》的精華。二者雖在時空上有較大差距,但在一些兵學原理方麵確有貌異神同,不謀而合之處。然而,前者是言筒意賅高度概括的中國古代兵典;後者則是“探討戰爭現象的實質”的篇幅巨大、章節林立的西方現代科學著作。“空地一體戰”理論融克氏的學說和孫子的原則於一體。它反映了美軍既側重充分發揮其兵力兵器的技術物質優勢,又強調善於運用智謀,速戰速決,以較小的人員代價取得勝利的戰略追求。
2.孫子思想貫徹於“空地一體戰”的“四項基本原則之中”。1982年8月20日,美國陸軍頒發了新版《作戰綱要》,取代1976年的舊版本。1982年的《作戰綱要》首次提出“空地一體作戰”理論,並把它稱為“陸軍的基本作戰思想”。該理論認為,未來戰鬥沒有明確的戰線,強調用火力和機動打擊敵人的全縱深,所有可以動用的軍事力量須協調一致地行動,以求達成統一的目標。
空地一體作戰理論的四項基本原則是:主動(initiative)、縱深(depth)、靈敏(agility)和協調(Synchronization)。就在第二章“基本戰鬥原則”開頭論“作戰思想”(operational coneepts)的小標題下,直接引用了孫子名言:“兵貴勝,不貴久。”“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接著闡述了四項基本原則。
顯然,孫子的思想是貫穿在空地一體作戰的四項基本原則之中的。所謂“主動”,就是說在遂行一切作戰行動時要有進攻精神。下級指揮人員必須具有極強的臨機應變能力、主動性和積極進取的精神。這一點是與孫子所說“致人而不致於人”(“虛實篇”)的原則相一致的。“縱深”是指時間、距離和力量而言。包括在敵方縱深遂行戰鬥,以遲滯、打垮或殲滅敵方尚未役入戰鬥的部隊,以及孤立其已經投入戰鬥的部隊等。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與孫子所說的“凡為客之道,深入則專。”和“並敵一向,十裏殺敵”(“九地篇”)的原則相符的。“靈敏”指機動性,它要求具有靈活的戰鬥編組和下級指揮人員具有“獨立思考”能力——判明變化中的情況並迅速作出反應的能力。這一點同孫子名言:“夫兵形象水”、“兵因敵而製勝”(“虛實篇”)相一致。“協調原則在空地一體作戰理論中,不僅適用於美軍的常規部隊,而且也適用於核彈和化學武器。協調一致還是美陸軍與其他軍種和盟軍聯合作戰的特點。這一原則從廣義上講是與孫子的名言:“善用兵者,譬如率然……同舟而濟,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和“善用兵者,攜手若使一人”(“九地篇”)相符。
(二)利德爾·哈特貶《戰爭論》而褒《孫子兵法》
早在1963年,利德爾·哈特為《孫子兵法》新的英譯本寫前言時,就從戰略研究的角度分析了《孫子》與《戰爭論》之間的異同,指出了後者的遜色之處。
……孫子的現實主義和中庸之道,同克勞塞維茨經常強調的邏輯概念和“絕對觀念”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克勞塞維茨的信徒們正是抓住了這一點在理論和實踐上發展了超出理性範疇的“總體戰”思想。促進這種不幸發展的是克勞塞維茨的一句名言:“如果硬說緩和因素屬於戰爭哲學本身,那是不合情理的——戰爭是一種暴力行為,而暴力的使用是沒有限度的。”不過,後來克勞塞維茨對自己的這句話作了補充,他說:“作為戰爭最初動機的政治目的,既成為衡量戰爭行為應達到何種目標的尺度,又成為衡量應使用多少力量的尺度。”此外,他的最終結論是,追求邏輯極端勢必導致手段與目的完全分離。
利德爾·哈特接著說:
克勞塞維茨學說的不良影響的根源是他的信徒們對他的學說解釋得太淺薄,走了極端,忽視了他的限定句。但是,克勞塞維茨本人的話確實易被人誤解:他對自己理論的闡述過於抽象,對問題的論證迂回曲折,其立論用意經常逆轉,反複無常,使習慣於具體和實際的軍人難以領會其要旨。克勞塞維茨的文章,他們讀後印象很深,但卻一知半解,懵懵懂懂,隻抓住他的一些生動的主要詞句,而抓不住其思想的內涵——克勞塞維茨的思想實質與孫子的種種論斷表麵上大相徑庭,實則不然。孫子的思想一目了然,是可以彌補克勞塞維茨晦澀難懂的缺點的……
對於上述的評論,後來有些西方學者並不以為然。他們認為,克氏的“暴力使用無限度”論固然不足取,但孫子的“不戰而屈人之兵”也屬空想。其實,孫子除“伐謀”、“伐交”外,還主張“伐兵”、“攻城”。《孫子兵法》的主旨是講攻戰取勝之道。利德爾·哈特也明確指出,實施“間接路線”戰略取勝,必要的戰鬥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對這兩本分別代表東西方軍事學術思想的作品,既要看到文字上的不同之處,又要看到在實質上的相同點。
受《孫子兵法》影響的《戰略論》
1.《戰略論》概述。
利德爾·哈特在其力作《戰略論》中,以翔實的西方戰史(包括第一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史料,充分論述了“間接路線”戰略理論。該戰略的目的是,要使戰鬥行動盡量減少到最低程度;其主要原則是,避免正麵強攻、直接的作戰方式,而要首先使用各種手段,力求出其不意地震撼敵人,使其受到奇襲,在物質上遭受損失,在心理上喪失平衡,然後,再視情況實施進攻。顯然,“間接路線”戰略在很大程度上是繼承和發展了孫子的思想。
《戰略論》是作者於1954年最終修訂後出版的。該書初版於1929年,當時題為《曆史上的決定性戰爭》;1941年出了增訂本,改用《間接路線戰略》的名稱;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即1946年,又在倫敦再版,仍沿用舊名。1954年《戰略論》出版後,受到西方軍事學術界的重視。以後該書多次增印,同時被世界各國廣為翻譯出版。其戰略理論被一些著名的將領奉為經典:一些國家的軍事院校也將該書充當基本教材。
《戰略論》一書的扉頁上援引了21條與“間接路線”戰略有關的世界著名軍事大師的語錄,作為全書的理論依據。其中最前麵的15條出自《孫子兵法》,占了一頁半的篇幅。所引用的孫子語錄的條數和字數分別占全部語錄的70%以上。利德爾·哈德以“計”篇中的“詭道”及其十二法,“攻其無備,出其不意”一段作為首條語錄,隨後引用了“作戰”、“謀攻”、“勢”、“虛實”、“軍爭”和“九地”諸篇中的名句,其中引用“虛實”和“軍爭”篇的頻率最高,分別為4次。
《戰略論》在卷首大量援引孫子的名言作為警句,決非偶然。正如作者在1963年著文稱,“《孫子兵法》這本篇幅不長的書將我20多部書中所涉及的戰略和戰術基本原則幾乎包羅無遺”,顯然1954年版的《戰略論》也在其中。
2.“最佳的戰略目的”乃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利德爾·哈特不僅在扉頁上引用了“不戰而屈人之兵”和“上兵伐謀”兩段名言,而且在書中充分肯定了這個觀點。與此同時,他在“戰略的理論”和“戰略和戰術的實質”等章中,反複多次批評了克勞塞維茨的“在戰爭中,隻有決定性會戰才是最主要的目標”,“隻有在大規模的會戰中才能決定重大的勝負”的思想,以及他強調“以流血方式解決危機”和盡量頌揚“絕對”戰爭的觀念的做法。利德爾·哈特甚至尖銳地指出:
……這樣一來,克勞塞維茨的哲學教條,就隻配培養軍士,而不能產生將軍。按照他的學說,隻有戰鬥才是“真正的軍事活動”。於是,戰略的桂冠被剝奪掉了,軍事學術變成了大量屠殺的“技術”。而且,他的哲學慫恿著將軍們一有機會就去尋求會戰,而不想到要首先去創造對於自己有利的條件。
顯然,克勞塞維茨一味強調會戰的觀點是與孫子的思想,格格不入的。也是利德爾·哈特堅決反對的。在“戰略的目的”一節中,他說:
事實上,即使把決定性的會戰(戰鬥)看成是戰爭的主要的目的,而戰略的目的仍然是要使這個會戰(戰鬥)在最有利的條件下進行。不過,條件越是有利,則進行戰鬥的成分也就會相對地減少。所以,最完美的戰略,也就是那種不必經過嚴重戰鬥而能達到目的的戰略——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利德爾·哈特接著用世界戰史的史實和著名軍事家的言論做了進一步的闡述。他的結論是,真正的目的不僅在於尋找機會進行會戰(戰鬥),而且在於造成一種最有利的戰略形勢。在這種形勢下繼之以會戰,就能獲得決定性的戰果:
換句話說,戰略的目的就是要破壞敵人的穩定性,要使敵人自行陷入混亂。這樣的結果,敵人不是自動崩潰,就要在會戰中輕易地被擊潰。為了使敵人自動崩潰,也許還要采取一定的戰鬥行動,但從本質上說來,這與進行會戰已經是兩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