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魯豫有約》采訪當時中國三大右派之一的章乃器的兒子章立凡,其中章立凡談到一個細節:在1975年政治環境稍稍鬆動後,他父親就主動到一些老朋友家串門,老朋友們的夫人緊張了,互相打電話,說章乃器不請自到,這還有安寧之日?為此,章立凡說了大概這樣意思的話:人們害怕災難臨頭,甚至害怕牽連,所以,都離得遠遠的,以自保。想到自己對外甥的這三次行為,深有同感,也深深譴責自己。“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是封建社會的神聖信條。人類進化到二十世紀,這個幽靈還牢牢牽附著人們的觀念和行為方式。當人們蒙冤落難,或真的觸犯了什麼天條,殊不知,有時你不僅拒絕罪惡,也有時,因為怯懦,也可能在拒絕對善良、正義、不幸的救贖。
青年時代,我最為欣賞和看重的幾本啟蒙思想類書籍中,當是把盧梭的《懺悔錄》奉為金科玉律,認為是人類剔除自身醜陋、甚至邪惡的一部永垂不朽的經典教科書。我們不是盧梭那種大思想家,有大思想的經曆與千錘百煉,有對人性弱點甚至卑下人格的深刻批判和自我懺悔,但善良友善良知一定要牢牢駐紮每個人的心上。寫出這些也是對我這位母親的一個懺悔,我希望今後還能寫出新的懺悔和懺悔錄。
二○○四年十二月六日23時48分寫於海邊小屋散。文·我住在祖母的胸膛上我住在祖母的胸膛上
世上的人都在歌頌母親,而在今日,我要讚美我的祖母,一位給了我完整母親意義上的無與倫比之愛的祖母。
——題記
祖母,知道嗎,你留給孫兒永恒的記憶是什麼?至今,一回想,一觸及,還有散落不盡的溫馨感、濕漉感。
祖母在整個家族中享有“一言九鼎”的地位,加上她的慷慨和仁厚,在我兩歲時父母離異後,很快便接納了我。她的身份也由外祖母變成我的祖母。此後,我和祖母同睡在一張床上,一直到上完初中三年級,時斷時續十四年。
羅馬尼亞著名詩人斯特凡·奧古斯丁·杜伊納西有一本詩集,集名為《我居住在一顆心髒裏》。我借用詩人的特異感受,變更了一下,是很長很長的時間,無論春夏秋冬,一直依偎在祖母的胸膛上,也完全是一種住家的感覺。
從幼孩而兒童而少年,臨睡前,我都會拉著祖母的衣襟,直到她同意陪伴我上床睡覺為止。祖母的個頭不高,身架也不大,但我從小孱弱,總像孕期的嬰兒,長期養成一種習慣,蜷著腰肢和腿部,用右手挽住祖母的腰身,自然而然地蜷伏在祖母的胸膛上。不多久,就甜甜蜜蜜地進入了夢鄉。幾乎不做噩夢(除了另一些特別的神經刺激因素之外),更無噩夢之後帶來的驚恐、恍惚和忐忑不安。這也是我一生中一段最無憂無慮最無牽無掛的日子。從童年到長大成人,祖母在我的心上,完完全全實實在在是一個母親的角色。生身的母親離我而去,後繼的母親又離我而去,我似乎失去了全部的母親,卻意外地得到了一個完整母親意義上的無與倫比的祖母之愛。我的童年少年不因父母的離異、繼父的很快病亡及繼母的迅速出走,而在心理上、性格上、人格上缺陷重重,恰恰,我的童年少年時代是蔚藍色的、紫色的、暖暖的色調,也就有了我看似纖細的外表,但先天的基因和後天人事的教養,使我的內在世界和精神力量變得特別剛強,同時又充滿著人性的良知、溫潤和柔軟。
母親似的祖母的愛,極細微、極精細,幾乎任何一個男性難能企及,也非粗疏的女性可能做到的。祖母常說:孩子小的時候,肩背一定要保暖。凡天氣一轉涼,更別說冷冬一來,祖母總會用厚軟的衣服或用毛衣塞緊我的肩膀,防止寒氣入侵。祖母還說:心從腳板底冷起,腳心特別受不得寒涼。祖母總愛用她的肚臍焐住我的雙腳,增加熱量。和祖母各睡一頭時,祖母則會將我的雙腳板抱緊在她的胸口,還不時輕輕摩挲,害怕它受凍。祖母有一個小銅爐,十分精致,視為寶貝。江南冬天,是一種“直凍”(我發明的一個詞語),寒冷直接注入體內每一個部位,每一個器官,每一個細胞,每一寸骨髓。小銅爐裏盛著穀糠,上麵加幾顆燒得正紅的小木炭,這是當時家裏僅能禦寒的惟一武器。往往這種時候,祖母就會將她的小銅爐煨在我的心窩上。祖母去世置辦後事,親人們問我有什麼特別交代,我叮囑一定將小銅爐與之陪葬,千萬不要冷著凍著長眠九泉之下的祖母。小時候,我瘦小,卻很少病痛。我想,這可能與祖母自己創造的一種愛憐方式關係極大。祖母的心髒、祖母的胸膛、祖母的肚懷,是燃燒我年少時代的一團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