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二章(3 / 3)

一路上,細雨霏霏。透過車窗,公路邊的田野生意盎然。程村、員村、車陂……飛速地從身邊掠過。滿眼都是清新的翡翠色。我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著這個成為新聞話題的農場,談論著這個現在還令人感到有些神秘、有些“望而卻步”的家族。是嗬,在我們的新聞和報告中,有誰去寫過一個摘帽地主家族的故事呢?寫他們在黨的三中全會春風的吹拂下,怎樣成為整個農村生產關係和社會關係中的一個活的細胞,創造著新的生命,新的生活呢?

這件事的采寫起因,應了黃宗英的一句話,不是我們選題材,而是題材撞上了我們。

一、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給一個瀕臨

崩潰的農場,開了一劑療救的藥方在車上,梁上燕興致勃勃地不斷向我們介紹情況。這個農場承包後,已改名為美溪合作農場。首先令我們感興趣的,是承包者的家庭結構。所謂六戶農民,實際上是從一個大家庭裏分出來的。父親潘應潛,土改時劃為地主,三中全會後改劃社員成分,他與他的妻子為一戶。另五戶,由五子潘景練(人稱五叔),長子潘景勞,長孫潘朝灶(潘景勞的大兒子),二兒媳羅豔珍(其夫潘景苗,已去港),女婿羅誌輝組成。

這個農場的分配形式也是奇特的:正式場員不論男女老少,均實行“五包”:包水電,包住房,包夥食(每天夥食標準為一元四角),包醫療,包文娛活動費。除此之外,正式勞動力一律暫時不分配,需要用錢可寫借條支款(每月不得超過五十元)。利潤主要用於擴大再生產和集體服務項目。

在組織形式上,這個農場實行董事會製。全場的主腦人物是五叔潘景練。全場的生產指揮、學習和生活安排都由他統一部署。

梁上燕告訴我們,潘景練,現年三十四歲。三十四歲,本來也不年輕,應該是大幹事業的年齡了。但在目前我國尚未實行幹部製度改革的情況下,三十剛出頭的人要主管一個部門、一個單位的工作,這倒是不尋常的事情。那末,即將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潘景練,他是怎樣指揮農場這部機器運轉的呢?

車子停在場部門口。一個身材瘦小的青年人從屋裏迎了出來。這就是潘景練吧。那雙眼睛很有光彩,有時簡直有點咄咄逼人。他將我們讓進屋裏,沏了一壺茶,邊喝邊談起來。他大方、沉穩,毫不拘謹,說起話來,有條不紊,並常引用一串有說服力的數字,顯出一種嚴密的邏輯力量。他講場部情況,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從生產到人,從家庭到社會,從近況到遠景,了如指掌。看得出,這是一個會用腦子,有思想,有才幹的人。

說話間,我們抬頭瞧了瞧室內的陳設。這間平房隔成前後兩間。後麵是景練一家的臥室,前麵吃飯兼作辦公會客用。這裏,沒有珠江三角洲富庶農民家庭的那種闊氣陳設,一切都是簡陋的。一張低矮的桌子,兩條粗糙的條凳。一把老式座扇,轉動時,發出“沙沙沙”的響聲。唯一能引起人們注目的,是貼在牆上的一張用紅紙抄寫的《農場公約》,一張《場員守則》。上麵寫著——

(一)擁護共產黨,熱愛社會主義;

(二)致富不忘國家,不忘人民;

(三)民主和睦,互相尊重;

(四)認真負責,不取無汗水之財;

(五)互相學習,能者為師;

(六)推行技術革新,實現機械化;

(七)安全生產,文明禮貌;

(八)忠心耿耿,勤儉持家,擴大生產。

我們談話間,不時有人進來找他商量工作,談情況。無論是長輩,還是晚輩,對他都顯出一種尊重。我們從中真切地感受到,這是一個分工明確,賞罰分明,勞動講求效率的集體。

我們詢問這個隊昔日辦農場的情況。潘景練給我們講了一則笑話——

他們剛上山時,見一個老頭在竹林裏出售厘竹。他們走上前去,告訴他:這農場已易主了,由隊辦改為幾戶人承包。老頭豎起耳朵聽著,開始還有點疑惑,繼而漸漸明白過來,忙不迭地說:“最後一回了,最後一回了。”

一個隊辦農場,卻任由私人出賣集體財產,其混亂程度到了何等地步!

多少年來,有的人盲目強調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優越性,而不容個體經濟與它相共存。在這種單一的集體經濟中,那種“鐵飯碗”思想,吃“大鍋飯”思想,嚴重地腐蝕了一些人的靈魂,阻礙了集體經濟的發展。長此下去,社會主義怎不被越吃越空!

“笑話”非但沒有引起我們笑,相反,卻刺痛了我們的心。潘景練的表情也是凝重的。也許這時候,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那荒誕的歲月吧。

在那年月,潘景練也曾想過要為社會出力。承包農場前,他就在這裏同別的場員一起,過著幹多幹少一天記十分的日子。在那時,他也曾天真地設想過:這個農場如果由自己來辦,定要荒山換新顏。可是,這不是夢想嗎?一個地主家庭出身的人,不僅聰明、才智受到很大的壓抑,有時甚至連人的尊嚴、人格也會被踐踏,他還奢望實現什麼理想、抱負呢?

農場長期虧損,瀕於崩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後,農村實行了一係列新的政策,大隊提出了以每年上繳五百元利潤的指標承包給社員個人經營。可是數千戶人家竟無一人問津。這在過去,也算不得什麼稀奇的事。可是,已經打倒“四人幫”兩年多了,這就不能不令人深思。是的,人們的精神狀態還沒有完全從愚昧、迷信、禁錮中解放出來,他們的視野、跟光、思想還有很大的局限。

但也並不是全大隊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潘景練及其一家就在注視著,期待著,憧憬著。自從潘應潛的地主帽子摘掉後,他們一家才真切地感受到,冰河開始解凍,春的訊息在呼喚著他們。

終於,他們決定出來承包農場了。

那一天,是在東圃公社茶樓。公社某幹部與潘景練對坐。潘景練提出承包農場的設想和上繳利潤指標。

公社某幹部驚詫不已。

潘景練的要求被轉達給大隊。

大隊立即召開幹部會議和社員代表大會,討論承包農場的事。“每年上繳利潤五百元,誰能出來承包?”大隊長又一次大聲發問。

會場鴉雀無聲,一對對觀望的眼睛,疑慮的眼睛。

大隊長宣布:“潘景練他們六戶人願以每年上繳二千四百元利潤的合同承包農場。”

會場嘩然——

“這不是鬧著玩的吧?二千四,比大隊定的指標高四倍還多。”

“大隊辦,工資都發不出,如今要上繳這麼多利潤,可能嗎?”

“潘家一向精明,這回怎麼昏了腦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