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也看著她,一改往日看到她就結結巴巴咒東咒西之作風,手中沒了幡子,高高束起的光潔銀發披散下來,隻在末稍係了根發帶。他神色清冷,雙眸疏澹,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孤高氣息,仿佛昆侖山巔經年不化的深雪,不染紅塵濁氣。
雖然人還是那個人,可又已經不是那個神神叨叨、畏畏縮縮的神棍了。初妝心知眼前之人是師父,也許是借了神棍身體,也許神棍與他本就淵源頗深,若沒有昨天蓮京之事,她必會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師父問為什麼,自已又是誰。可昨天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連她死都不會為她報仇、都能無動於衷的師父,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目的、什麼樣的心情,在過去的二十年裏對她百依百順、寵溺縱容?
初妝不敢深想,冷意從心底彌漫開來,反反複複都是那句話: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身為“妖魔克星”的昆侖山主卻收了妖後為徒,師父這般,是因為心懷愧疚,還是因為別有居心?
不管因為什麼,都不是初妝想要的。
師徒也罷,朋友也罷,愛人也罷,她想要的,隻有真心。
初妝久等不到師父開口,抬腳幾步就要越過他,身形交錯之際,掌中一暖,緊接著手上一緊。有人緊緊握住她的手,初妝使勁一掙,沒有掙脫,她一腳踹出,跟著揚手。
“啪”地清脆一聲耳光,初妝心下一顫,整個人如被澆了桶冰水,瞬間冷靜下來。
匆匆路過的行人紛紛停下腳步,圍了一圈開始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被圍著的兩個人卻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初妝這時既不敢掙紮,也不敢抬頭,畢竟即使是昨天那樣的對峙,她也沒想過要跟師父動手,更沒想過師父竟然沒有閃躲,結結實實受了她一巴掌。當眾甩耳光又與小時候的胡鬧不同,初妝心想縱使師父再縱容她,縱使師父對她再有愧疚,這回必也要撕破臉了。
她反倒不怕了。師父若要責她罵她打她,她便索性將所有事攤開,看看到底是誰更理虧。可師父卻什麼也沒說,他似乎早料到她會有此反應,甚至不曾錯愕,隻微微不耐地掃一眼圍觀群眾,施術拉著初妝“刷”地不見。
憑空消失兩個大活人,可把周圍的人嚇傻了。傻在原地好半天,這些圍觀的人才反應過來,接著便爭先恐後地尖叫著作鳥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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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將初妝帶至一處人跡罕至的幽穀,鬆手。
幽穀氣溫宜人,雖是冬季猶是青山綠水、鮮花碧樹。初妝環顧一圈,又看一眼師父。她這一巴掌打得不輕,神棍那張能掐出水來的嫩臉上清晰五道深紅指印。她見偌大的山穀隻他二人,便從身上撕了塊衣角,浸濕了去敷師父的臉。
山主麵無表情地別過臉,避開:“這不是我的臉。”
聲音幹淨清冽,仿佛下了一宿的雪,早晨推門時那迎麵吸進的第一口空氣,卻又隱隱含著一絲端整矜貴,一如他昆侖山主的身份。初妝乍聞這熟悉的聲音,扔了衣角,扭頭就走。
這麼久,久到她都記不清到底有多少天沒聽到師父的聲音了。然而此刻聽來,她心中浮現的唯有說不出口的委屈,那委屈太濃太多,心裏裝不下,便要化作眼淚滿出來。
山主移步擋在初妝跟前,歎氣:“怎麼不說話?”
他費了這麼大的勁才找到能契合的身體,就是為了聽她問為什麼。虛影開不了口,那種麵對她的置疑、誤解卻不能言說的苦,那種眼睜睜看她傷心絕望離去卻無能為力的澀,他不想再經曆。
初妝伸手抹去眼淚,嗤笑:“說什麼?我沒什麼可說的。”
該坦白該解釋的人難道不是他麼?
初妝這樣說,山主再次沉默。他以為她會有很多為什麼,結果她像是心中早有認定,根本不想聽他解釋。
一見師父又沉默,初妝心裏陡生戾氣。她猛地將人推入一旁湖中,衝著水中冷笑:“既然大家都沒什麼好說的,那不如來做點什麼。”
湖中的水草受初妝意念指引,在山主落水的刹那,已揮舞纏繞住山主身體,將他拖下水去。山主沒有掙紮,他清冷雙眸注視著初妝,任湖水漫過他下頜、嘴巴、鼻子,然後他緩緩闔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