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現在我就是不說,你也能悟出來,這個關於老西說謊的例子和我要講的有關黑房間的故事是緊緊相連的。不管你看完這個東西怎樣認為,我深信這個例子就是這個故事的一部分,現在我再用一個我用過的詞:實際。實際一開始黑房間就出現了,是不是?那好,下麵我接著給你講講這黑房間。
後來老南發現俺大不再去牲口屋上班了,豆麵條也跑到老西和霜花的鍋裏去了,這時他才悟出這是老西為了奪走這些使用的鬼計,從此,老南再也聽不到俺大那老鼠啃木頭一樣的吃料豆子聲了,再也聞不到飄蕩的酒香了,那酒香卻充滿了霜花的鼻孔和老西的肺腑。俺大像一隻掉在火窩裏的茄子,突然老縮了,臉上的皺紋像一朵盛開的菊花,他的一隻瘸腿使得他高大的身軀也縮短了,而老南發現俺大真正老得不能再老的時候,是在胖孩出事之後。
胖孩出事那年他剛兩歲半。兩歲半的胖孩已經長得像個四歲的孩子,胖得不能再胖了,霜花生下他那會兒就九斤重,俺大抱著他就像一隻灰兔子抱著一個大白蘿卜。胖孩聽俺大那根柳木拐杖走路的聲音就像聽一支優美的曲子,他聽不到那曲子就不安起來,就會張著大嘴不停地哭叫。胖孩一哭,霜花就停下吃豆子的手,她把半個葫蘆一樣大奶子托起來塞到胖孩嘴裏。霜花還是一有空就嚼豆子,豆子到了她的嘴裏就像芝麻掉到熱鍋裏,“嗬叭嗬叭”脆得讓人眼饞,可是胖孩吃了兩口仍停下來哭叫,躺在床上睡覺的老西就會跳起來,朝著胖孩吼叫:“別哭!”
可胖孩理也不理,仍扯著嗓子哭。
老西說:“再哭?”
胖孩的哭聲仍然像從留聲機裏放出來的一樣,絲毫不減半個分貝。老西惱怒地把右手揚起來,說:“我摔死你個鱉兒!”
胖孩的哭聲戛然而止,胖孩兩隻淚汪汪的眼睛穿過老西叉開的雙腿,穿過門口,看到俺大像個幽靈出現在那裏。在這之前胖孩肯定是先聽到那隻曲子的,那曲子像春天裏的第一聲悶雷從遠方滾滾而來,震撼著大地震撼著人間震撼著胖孩的心,胖孩好像在一派清冷的灰色之中看到了一片含著汁液的綠葉,那綠葉閃閃發光,把胖孩的眼前照得一片明亮,明亮裏無數的紅的黃的白的黑的花朵在競相開放,微風抖動著花兒,花兒帶著芬芳,發出一種動聽的聲音傳到胖孩的耳朵裏,他心神專注地聽著那曲子由遠而近,他興奮地舞動著雙手,像酷暑裏看到了一汪清澈冰涼的泉水,哭喪的臉變成了一朵綻開的荷花,他從霜花的懷裏掙紮著下來,又從老西的襠下爬過來,朝俺大跑去。老西揚起沒有落下的手在半空中顫動,他轉身向前一步,一下把胖孩踢倒在地,胖孩像個石滾滾到俺大麵前,但他卻沒哭,自己爬起來,立在俺大身邊朝老西微笑,那微笑像核輻射一樣刺激著老西,使得他頭昏腦脹。
俺大像個菩薩蹲在那裏攬著胖孩,拿泛著黃色光芒的眼睛望著老西,老西在那眼光裏好像看到了海生螺蚌和魚的化石,那目光沉重得使他站立不住,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俺大對胖孩說:“走,捉蝦去。”
這一老一少在老西的注視下走失了。老西突然悟出了這胖孩原來是那老家夥的拐杖,他望著剛剛消失了那一老一少身影的空間,那仇恨的火炎又在他的眼睛裏燃燒起來。俺大感覺到了那目光,他的後背一緊一緊的,他由不得自己就叫了一聲:“胖孩。”
“哎。”胖孩說。
聽了胖孩的回應,俺大就像在饑腸滾滾裏吃了三斤牛肉,接著又睡了一覺醒來一樣,恢複了體力和自信,他的瘸腿走起來就像一個日本武士,那拐棍不停地舞動著,他仿佛知道那力量的源泉在哪裏。這一老一少在燦爛的陽光下爬上河堤,然後穿過河堤與河道中間的那片開闊地,朝河道裏去。在路過牲口屋的時候,俺大停了下來,深情地望著那間他給霜花捉虱子的牛屋。
胖孩說:“爺,看啥?”
俺大說:“不看啥。”而後興致勃勃地往前走。初夏的河道裏到處溢洋著綠色,水麵鱗光閃閃,白色的蝴蝶黃色的蝴蝶在河坡清淡的草叢中飛舞。
胖孩說:“爺,我吃螞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