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花衣裳……
九
“老南!”
就在老南和菊兒在水裏開垌播種的時候,在恍惚之中,老南聽到岸邊有人喊他,他抬起頭來,但他沒有看到喊他的人,但那一聲喊叫卻長久地留在了他的記憶裏,過了半年,當那幽靈般的喊叫聲重新出現的時候,俺大正被關在鎮子上的派出所裏。到後來,那幽靈一樣的聲音又出現過許多次,可他始終沒有弄明白那聲音來自哪裏,他把這無數次的喊叫聲混成了一體,再也記不清那幽靈般的聲音出現過多少次。可是,自從他和老西在那個冬天的早晨一塊兒來到河邊,看到俺大的屍體扔在雪地上那會兒起,那幽靈般的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然,我應該告訴你,這是許多天後,當老南突然感覺到生活裏少了一樣什麼東西的時候,他才弄明白是少了那幽靈一般的喊叫聲,那會兒他才悟出,這幽靈般的喊叫聲是來自他的幻覺。多少年來,每當那幻覺出現的時候,老南的太陽穴就要突突地跳一陣,接下來就必有大事出現,後來他細細想來,事實也是如此。那幽靈般的喊叫聲像一團烏雲籠罩著他的生活,這使他感到惶惶不可終日。
“老南!”
老南記得這聲幻覺之後,老鄭就差人給他送信:給你大送飯!老南記得那個冬天的晚上他走進派出所裏的時候,突然發現俺大已經老到了頂,他牙齒脫落、嘴輪下陷,臉上布滿了驅不走趕不散的陰魂。自從胖孩死後,俺大的精神徹底垮了,他就像一棵終日得不到陽光的老樹,暗淡無光充滿死屍氣的樹葉在黃昏裏擺動著,發出一陣又一陣聲嘶力竭的獰笑聲。老南記得就是從那天起俺大開始賭博的。至今他也能回憶起那群人坐在昏暗的油燈下的情景,低劣的紙煙把他們的手指燒得焦黃,像地鍋蒸出來的帶底的饃焦,燈光把他們猙獰的影子推到牆上搖來晃去,寒冷把他們的手腳凍得生疼,可這些他們全不在乎,仍舊全神貫注地起牌出牌。
毛猴說:“八萬。”
俺大說:“三餅。”
紅鼻子說:“白臉。”
老藍說:“發財。”
……
“斷門!”毛猴突然叫起來,把牌推倒,幾個沒毛的禿頭一起湊過去,然後在嬉笑中收錢,在惡罵聲中洗牌,紅紅的煙頭窮凶極惡地閃亮,灰白的煙灰跌下深淵。
紅鼻子叫:“東風。”
老藍叫:“四條。”
“紮子。”俺大突然跳起來,把煙頭狠狠地扔在地上,把老藍打出的四條拿回來,放到他的牌陣裏,兩隻眼睛放著紅銅色的光,又是收錢洗牌,而後一隻好腿一隻壞腿擰著身子走出去,站在牆角“嘩嘩”地排一泡粗尿。
那個晚上老南走進派出所的時候,老鄭正在辦公室裏等他。老鄭說:“罰你大二百塊,明天交齊,往後拖一天加罰十塊!”那天老南回到家的就問老西:“咋辦?”
老西說:“我不管。”
老南鐵青著臉望老西半天沒說話,然後悶著一肚子氣回到灰暗的老屋裏。糧食早已被俺大賣完輸光了,自從俺大開始賭博後,年年如此,剛分下來的糧食過不了半月就會不翼而飛,這使老南常常想起俺大吃料豆子的聲音,一想起那聲音他就會禁不住叫一聲:大老鼠!他想,一隻名符其實的大老鼠!老南精神木呆地坐在那裏,不知該做點什麼吃的給俺大送去。就這時俺家那隻臥在床邊的小黑狗嗅到了他的身邊,用舌頭舔著他的手,小狗軟軟的舌頭使他煩躁不安,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接著那雞皮疙瘩子變成了許多小蟲子沿著他的胳膊向上爬,在感覺裏,他的胳膊脹起來,手指的關節一陣陣發緊,他突然用雙手卡住了狗脖子,在小狗的掙紮之中老南站了起來,小狗被吊在空中,瘋狂地蹬著四肢,喉嚨裏發出喔喔的鳴叫聲,那絕望的鳴叫聲隨著老南手指的收緊慢慢地消失了。這是老南有生以來第一次殺狗,當那口鋒利的尖刀吹開小黑狗肚子上的薄皮時,老南的渾身舒坦極了。到後來他每殺一條狗,那舒坦的感覺那快活的感覺就光臨一次,老南覺得這種快感要比他和菊兒在床上播一次種強烈得多。那天老南極有興致地看著俺大像一條餓狼把那盆熱狗肉吃完了,但他沒理老鄭要罰錢的警告,他一手提著那個空鋁盆,一手像敲鼓一樣敲打著走出了派出所,第二大就幫著雷老悶下鄉買狗去了。
“老南!”
老南記得那聲幻覺過後菊兒就在屋裏叫:“孩子他爸。”老南記得菊兒叫他那會兒,他剛把鋒利的尖刀刺進一條被捆綁著的大黃狗的脖子裏,那股熱血流過刀背流過他握刀的手,跳進那隻綠盆裏去。就是這會兒菊兒抱著他的小兒子,從他們新蓋起的兩間東屋裏跑出來,菊兒說:“狗筒子你動了?”
老南一手持刀一手按著狗肚子看著她說:“沒有。”
菊兒聽完臉就灰了,說:“又少了。”
老南扔下那條黃狗就往屋裏去,屋裏的梁頭上一拉溜掛著十幾個被剝光了皮的狗筒子,老南準備在當天晚把狗肉裝車運到周口去,可是現在狗筒子少了,老南按著心數了兩遍還是少了六個,他的臉色變得像豬肝一樣,老南跑到外邊操起那把尖刀找了半個潁河鎮,才在一家賭桌上找到了俺大,老南一下把俺大揪起來,說:“狗筒子哩!”
俺大說:“賣啦。”
老南說:“錢?”
俺大伸出舌頭添了添嘴唇,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