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禁不住把手伸出去,想摘一朵來。在我伸手的時候,娘就喊:“別動!”可是已經晚了,我的手已經觸到了一朵銀花,我的手一觸到那朵銀花,眼前的一切立刻化成了一片黑暗,俺娘也不見了。老南感到自己的身子呼叫著從空中落下來,等他睜開眼時,天已經亮了,關他的房門已經打開,老鄭和民警把他叫起來,把一條狗掛在他的脖子裏,一條狗掛在背後,一條狗掛在右肩,一條狗掛在左肩,然後拉他去遊街。
老南身背四條死狗走在大街上,自從踏上大街,他就再也沒有抬起過頭,他看到無數雙皮棉鞋棉鞋馬靴從他的身邊走過,就感到有目光把他剝得支離破碎,他就像一條剝了皮的狗筒子走在大街上,他知道,從此往後,他老南就別想在潁河鎮上抬頭了。他拖著鉛一樣沉重的身子走完了西街和北街,當來到東街他家門口的時候,太陽已經升上了房頂,老南記得,就是這個時候,他看到老西已經把那兩間房子的房頂揭掉了,已經把東山牆下的牆根腳掏空了,那牆像一柄利劍懸在空中。
也就是這個時候,老南看到菊兒出現在他家的院子裏的,菊兒一看到老南的樣子,手裏的饃筐就掉下來,筐裏的饃饃滾滿了一地。菊兒一步一步神情木然地朝老南走過來,老南就朝她喊一聲:“別過來——”
可是菊兒好像沒聽見,她仍然一步一步地朝站在大街上的老南走過來,當她走到那山牆下時,那山牆突然像一塊巨大的岩石在許多人的呼叫聲中倒下來,那牆觸地的聲音像一個霹靂,老南深深地感到了大地像他的身子—樣劇烈地抖動著,他看到一股黃塵拔地而起,在老南感覺裏,身穿紅上衣的菊兒就像—朵小花被黃塵淹沒了,老南的腿彎一軟,就倒在了地上。
十一
那口白茬四五六的大棺材,是第三天傍晚做成的。老南一連三天水米沒沾牙,守在菊兒的屍體旁邊,他的眼淚已經流幹了,兩眼塌陷顴骨高聳。在他的感覺裏,那三天裏太陽就像沒有出來過,他像一個精神病患者,懵懵懂懂地坐在那裏回憶他和菊兒的種種往事。在他清醒的時候,當他看到兩個沒了娘的孩子時,最為痛苦不堪。孩子在淒涼的寒風裏哭一聲:“媽——”老南心裏就一陣酸楚,淚水一次次從眼眶裏湧出來,在漆黑的深夜裏,他摟著兩個孩子就像被囚在十八層地獄之下,承受著不堪的精神磨難。
老南記得,當幾個女人給菊兒穿好衣服,抬著她朝棺材走去的那會兒,紫紅色的霞光像血一樣塗滿了天空,接著像傾盆大雨暴瀉下來,灰色的樹枝灰色的房頂都被那霞光洗滌得像出水荷花一般,那霞光淋濕了每一個人的臉,淋濕了老南的心,他像一個雕塑立在那裏,痛苦凝聚在他的肌膚裏。正當人們要把菊兒放進棺材的時候,毛猴從大堤那邊竄出來,他喊:“別入殮——”
幾個女人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在毛猴的身上,毛猴說:“先放下。”
老西迎上來,說:“咋啦?”
“咋啦?”毛猴看了眾人一眼,說,“總得先說個框框,俺閨女不能這樣白死!”
老西說:“啥框框,你說。”
毛猴說:“第一,得厚葬。四身衣服,春夏秋冬裝;地下天黑,得有塊夜光表;地下孤單,得有台收音機;俺閨女好看戲,得有台電視機;地下潮,得給俺閨女紮樓蓋房,紮童男童女,得有三班子響器,好讓陰間的人看看她的威風,勉得日後受人欺負……”
老西說:“還有嗎?”
“這兩個孩子,你得給撫養費。”
老西說:“你說個數。”
毛猴說:“不多,包到十八歲,再給他們蓋房子,娶家小……”
毛猴還沒有說完,老西就跳了起來:“你說這,一根毛我也不認!”
老南記得,就是這個時候他朝老西衝過去的,那一拳正好打在老西的胸口上,老西朝後退了兩步仍沒站隱,就坐在了地上,老南像一頭齜牙咧嘴的野豬撲上去,按住了老西,可他沒想到老西抬起一隻腳,踢住了他蛋,老南肝腸寸斷地叫一聲,那聲音像一隻黑色的禿鷲,直射天空,老南哭叫的水平發揮到了光輝燦爛的頂峰,在隱約之中,他看到給菊兒蒙麵的白布單子上,出現了大團大團的牡丹花,那花一朵一朵地排在一起,潔白如冰,這使老南想起了他跟著俺娘到過的那個銀色的世界,可等他打著滾滾到菊兒的身邊時,那單子上的牡丹花一朵也不見了。老南傻子一樣地坐在那裏,任憑毛猴老西霜花他們打成一團。
老南清楚地記得,那一疊又一疊的官金票美金票,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老南模模糊糊地記得,在菊兒死去的第二天,俺大就像一個活動的死屍,在那兒清理倒下來的磚頭,沒一個人理他,當俺大坐在那兒哈哈大笑的時候,打成一團的人們停住了,在一片充滿火藥味的格鬥裏,突然出現了大笑聲,真的把人們都給鎮住了。人們停下手中的家夥,朝笑聲裏看,大家看到俺大揚起一個生滿紅鏽的鐵盒,那一疊又一疊的官金票和美金票就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