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黑房間(6)(2 / 2)

舊鈔的出現就像一團紅光,把人們鎮住了,隻有老南的心裏突然平靜下來,痛苦像長了翅膀從他的體內飛走了,他曾經為這票子跑了一年零八個月,因為這票子,他做過種種的夢想,燈紅酒綠,舒適的別墅,看不完的西洋景,可是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像個叫花子從異鄉回到潁河鎮,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在回家的路上老南實在餓得走不動了,他就在地上爬,他像一頭蝸牛把地上的雪犁出一道深深的溝,當他爬到家門口時,卻再也沒有力氣抬起手來,他想,這一輩子算完了,他在冥冥之中,看到了漫天遍空的紫雪落下來,像棉被一樣蓋住了他。當他醒來之後,他已躺在了暖和和的床上,當他看到菊兒把自己的雙腿暖在懷裏就悔痛交加。老南在俺大的笑聲裏,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老南想從那鐵盒子拿到一把發黃的票子,可是俺大卻把那鐵盒子藏在了身後,俺大說:“這是我的。”

老南也不說話,他一腳就把俺大踢翻了,那個鐵盒子落到了一邊。老南走到那鐵盒子前,伸手抓了一把發黃的票子,來到菊兒的身邊,他把票子舉起來,那票子像被火烤糊的紙,像許多被揉碎的枯葉從他手裏飄落下來,變成了一片迷人的黃蝴蝶在風中四處飛揚。

十二

老西是在埋了菊兒的那天晚上,從派出所裏放出來的,臨出來的時候老鄭說:“剩下的錢,你可以暫時不拿,老南要是鬧事,你叫他來找我。”

老西木然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那天他走出派出所時,天就飄起了大絮大絮的雪花。老西記得那雪就沒有停,一直下到第二天早晨。當時老西使勁裹了裹身上的棉襖,沿著空無一人的大街往家走。家裏的一切都被毛猴他們砸得破破碎碎,霜花像做夢一樣坐在床上。老西尋了一根煙,燃著在一個三條腿的凳子上坐下來吸,吸了一根他又尋了一根,越吸越感覺冷,他又使勁裹了裹棉襖,還是冷。他就趴在床邊撅著屁股在床底下尋了半瓶酒,他打開灌了一氣,肚子裏就熱起來。他站在那裏尋思了一會兒,就又趴在床邊去尋找,沒想竟找到了兩瓶沒有開過口的“迎賓”,他坐在那條三隻腿的凳子上又尋思了一會兒,就把那兩瓶酒揣進懷裏,走出家門往西行。

那天他來到被扒掉了一半兒的老房子前,看到老南和俺大正坐在露天的屋肚裏,麵前放了一張小桌,桌上擺著兩隻碗,立著二瓶燒酒,有一個空瓶子已經倒在了雪地裏,那會兒桌上已經落了很厚的雪,雪有的已經化了。老西啥也沒說,就把懷裏的酒掏出來蹲在桌子上,然後自己搬了三塊老磚,摞在一起,坐下了。

老南看了他一眼,也沒說話,老南看他一眼之後,就起身走進屋裏,再出來時他的手裏就多了一隻碗,他像老西蹲酒瓶一樣把那隻空碗蹲在了桌子上,老西看他一眼,也不說話,他伸手從桌子上拿起一瓶酒,旋開瓶蓋,分別斟進三隻碗裏,他把空酒瓶扔在在上,然後說:“端。”

父子三人就都端了起來,飲了。

接著,老南又開了一瓶酒,分別斟進了三隻碗裏。老南說:“端。”

父子三人誰也不說話,就都端了起來,飲了。

等老西再打開一瓶斟酒時,俺大就一頭栽在地上,像豬一樣地打起鼾來。

雪絮仍是那樣地大,從空中飄落下來,把兄弟倆的頭發都染白了。

老西說:“這雪真黃呀。”

老南說:“不是,是紫的。”

那天夜裏,他們都夢到了這場雪,老西不解地說,這雪怎麼會是黃的?老南也迷惑不解,他說,這雪怎麼是紫的?

夜很靜,隻有落雪的沙沙聲。他們就那樣坐著,思索著他們的往事。

不知過了多久,老南突然說:“走吧?”

老西說:“走。”

他們就一同站起來,老西抓住俺大的一支胳膊,老南抓住俺大的一條腿,他們一用力,就把他抬了起來,他們走出老房子的屋肚子,穿過大堤,朝河裏走去。俺大的一條腿,還有一支胳膊在地上拖著,畫出了兩條平行的曲線。

你一個人在這樣寂靜的黑夜裏待過嗎?沒有?那好那好,你現在可以跟著我來試一試。夜的確很靜,老西和老南的腳踏著積雪,發出“嘎嘎嘎”地聲響,就像一首動聽的曲子,那曲子在雪花裏傳蕩。

雪越下越大,到後來下成了—團白色的霧。

那霧很快淹沒了我的腳印。

1988年7月。

原載《收獲》198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