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見到了孟院長,他並不忌諱有備的存在,就把來找鬆山槐多的目的告訴了孟院長。原來敵工部還兼管做日本戰俘的工作,目前抗日既已進入反攻階段,就需要動員一切力量同日本人作最後決戰。軍區就有個由日本戰俘組成的反戰同盟,為抗日工作作了不少貢獻,鬆山槐多雖不在反戰同盟之列,但上級已經得知此人有爭取的可能,就讓時令來給鬆山槐多交代一個任務:現在兆州的據點大部已被攻克,隻剩下孝河以南沙河店據點的日軍還在負隅頑抗。縣大隊幾攻不下,便想利用一下槐多,讓他配合縣大隊的攻擊,作一次對敵人的“喊話”,爭取讓日偽軍放下武器投降。隻要他同意了,喊話內容讓他自己定。
孟院長欣然同意時令的要求,和時令一起去給鬆山槐多布置任務。時令把任務向槐多作了交代,槐多非常願意去沙河店喊話,當即就跟著時令離開代安向沙河店急行。行前時令讓孟院長派一個人和槐多同行,孟院長派了有備。
沙河店是個和代安相仿的大鎮,在縣城以南,與高邑、元氏兩縣交界。日本人很重視對這裏的經營。據點上駐紮著日本一個小隊,村裏還駐著警備隊的一個中隊。兆州人都管這裏叫小兆州。現在縣大隊把沙河店包圍了三天,幾攻不下,雙方均有傷亡。
鬆山槐多和有備在時令的帶領下,經過半天的急行軍,趕到沙河店已是夜裏。一路上槐多醞釀著他的“喊話詞”,他決定循序漸進,他準備先給他的同胞講世界形勢,講完形勢再講日本國內因為戰爭所造成的悲慘景象。最後,他要勸他們投降,說沙河店已經是兆州的一個孤立據點,唯有投降才是唯一出路。最後,他還要為他們唱一首歌,便是那首《小小的晚霞》。這首在日本家喻戶曉的童謠,唱的雖是夕陽中烏鴉想回家的事,但也正符合現在走投無路的日本兵的心情。唱完歌他還要再喊:“同胞們,連烏鴉都回家了,我們這些本來就有家的男兒,也趕快回家吧!”
時令把槐多和有備領到據點的隔離溝以外,槐多和有備按部隊的命令趴在隱蔽處。有人交給槐多一個鐵皮大喇叭。這天夜裏分外漆黑,四周一片寂靜。連續了幾天的槍聲暫時平息下來,敵我正在對峙。這時,鬆山槐多的喊話聲突然從隔離溝這邊升起來,他把一路醞釀的喊話詞抑揚頓挫、充滿感情地送上空中,送上了據點。他一遍遍重複著他對同胞的規勸,喊話過後,四周仍然一片寂靜。鬆山槐多顯得更加動情了,再喊時,他那男中音般的語調差不多變成了朗誦,然後這朗誦終於又演變成了歌唱,他唱起了日本人家喻戶曉的那首童謠《小小的晚霞》。他唱著想著:歌中唱的那映著晚霞、襯著寺廟鍾聲的烏鴉和孩子們都回家了,他那些被包圍在據點裏的同胞們也一定想回家的。
在鬆山槐多的歌聲結束的一瞬間,據點上突然亮起幾盞探照燈,這探照燈一齊射向了黑暗中的鬆山槐多。顯然,槐多在喊話時,敵人準確地判斷了他的隱蔽方位。隨著探照燈的驟亮,一排機槍子彈雨點般地向槐多射來。有備和槐多都聽得清楚,這是日本人的歪把子機槍。此時這槍聲聽起來就像一個不懷好意的女人的狂笑。隨著這“女人”的笑聲,緊挨在槐多身邊的有備仿佛聽見槐多倒吸了一口氣,接著他的身子便衝有備傾斜過來。已經有了戰地收治傷員經驗的有備判斷出了他身邊發生了什麼——槐多中了子彈。他先把槐多拖出幾步,然後把他背起來,竭力要跑出敵人的火力圈。又有槍聲響起,子彈落在他們周圍,但有備已經把槐多背進一塊莊稼地裏。他放下身體綿軟的槐多,小聲叫著“槐多,槐多!”可槐多不呼吸也不說話。幾個戰士趕過來,時令也來了,他們都意識到,據點上的日本人是決意要結束他們這位同胞的生命的。
有備扳住槐多的肩膀一陣搖晃,槐多的身子卻更軟了。有備想哭,想喊但都不可能,泉湧似的眼淚淌出來,他拽住袖子擦擦淚,趕緊打開急救包給槐多包紮。可是天太黑,他找不出他的傷口在哪裏。更重要的是,包紮對於槐多是無濟於事了。
很快,東方就顯出魚肚白,有備終於看見了槐多的傷:原來他身上有許多彈孔,僅頭部就有三處,有一粒子彈打穿了他的帽子——他那頂東京美術學校的黑製帽。有備這才注意到,槐多來喊話之前,是特意戴了這頂帽子的:他頭上有個“美”字,他要用“美”來提醒他的同胞,是回家的時候了。帽子美,《小小的晚霞》也是美的。
時令和有備又返回了代安,他們是護送著槐多回來的。後方醫院為槐多舉行了一個八路軍規格的埋葬儀式:他被兩匹中國白布纏身,一口就地買來的楊木棺材成殮了他。墓地設在代安一個坐西朝東的土坡上,孟院長特意為槐多選擇了這個土坡。他願意讓槐多朝著東方,朝著太平洋上那個島國——日本。全醫院都參加了槐多的葬禮。入殮時,孟院長發現有備手裏尚有一頂槐多的黑製帽,他讓有備把帽子也放進槐多的棺材。有備當著眾人,向孟院長請示說,他願意服從命令,他又願意留下那個“美”字帽徽——本來他是想連帽子都留下的。孟院長想到槐多生前和有備的友情,就答應了他隻留下那個帽徽。同時,孟院長還把鬆山槐多的兩個速寫本也送給了有備。
有備時常打開槐多的速寫本翻看,那是一個學習美術的日本青年對戰時中國農村的描繪:兆州城,柏林寺,拉碾磨的毛驢,臥在門口的狗……還有不少中國男女老少的肖像。槐多竭力要把一個正經曆著戰爭傷痛的中國畫成一片和平景象,也許那才是他心目中的中國。有一幅畫是槐多精心畫出的,有備知道他一連畫了好幾天——那是笨花村的全景,當時鬆山槐多就是坐在有備家大西屋房頂上畫笨花村的。槐多在畫麵上記載的是:“昭和二十二年五月畫於兆州笨花村,這是我的小朋友向有備的村子。”當時向有備並沒有意識到他將要和槐多交朋友,但是槐多已經把他當作朋友了。有備每逢翻到這一頁,總要念上幾遍槐多寫下的這段文字。每次,當讀到“朋友”兩個字時,他都會想起鬆山槐多教過他的日語“朋友”,這時他就情不自禁地說出了“道莫塔其”。而在以前,當著鬆山槐多,他從沒有說過“道莫塔其”。
有備把“美”字縫在他的皮挎包上,有不認識這個標誌的人問他,這是個什麼標誌,有備不作回答,因為他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對誰都能說清的事。
(本章完)